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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358 再烂的人,也请给他一朵红花

弟弟About Her Brother (2010),山田洋次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358天


2017年11月25日星期六
片名:弟弟About Her Brother (2010),山田洋次
广东梅县,宾馆

今年我看了很多遍《弟弟》。大概的原因是因为我今年结集的新书《我们都是人生的学徒》第一篇写的就是这部片子,然后到几个城市讲座,就顺手拿出来讲。所以陆陆续续看了几遍。有几个段落非常喜欢,比如弟弟第二次造访姐姐家的设计。看起来这么家常,拍得又是生离死别的片子,竟然每看都有感触,甚至讲解时还是会有些凝噎 。因为山田洋次如此准确地拍出了人生的悲欣交集。

《弟弟》是山田洋次导演八旬时的作品。在我看来,最好的电影无非就是这样,对人间充满着深情和怜悯之心。当吉永小百合在电影的最后,在厨房里背过身去轻轻拭泪,看得让人也落下泪来。

电影的开端和结束都是讲“嫁女”,是女儿小春两次出嫁前的家庭晚餐,一两句拌嘴,又乐融融的。所有的对白和动作几乎都是一样的:小春叫祖母吃饭、嘱咐她准备出席婚礼的礼服、母亲吟子端菜上桌举杯,然后祖母会突然问小春“你那个怪舅舅来不来”……但是种种相似的细节里面,其中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但祖母变老了。时光在这座房子里缓慢流过。

时光变化要拍出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比较容易。但是拍出一种微妙来很难,因为我们本身就在缓慢的时间流逝当中。当我们看到祖母又老了一点,就能感受到人生当中又增添了缺失。

在开头祖母还可以自己走出来、坚定地说可以自己准备服装。到了结尾时,她只能坐在轮椅上,人也呆呆的不多话。但是,她却突然想起那个铁郎来,她显然忘了他已经过世。人之将老,竟然会经常想起自己极其厌恶的那个没教养的人,因为想到“一个被觉得碍事的人,一定很孤单吧”。这话里面又温暖又苍凉。

和小津反复拍的“嫁女”大不相同:小津要讲生命必然的法则,人的物化、人生的无意义;而山田是要多讲一点生而为人的悲哀和喜悦,生的感激。

《弟弟》的故事摆到现在一条平静友好的小街区中,所有“大的东西”都没有,朴实无华。有的只是自然变化、四季流转。在夏日炎炎、秋来春去、大雪纷飞、大雨滂沱里,那间小小药店里迎来送往尽是些街坊邻居。

影片里“叮咚”“叮咚”的门铃声,就像人生的节拍器,提醒着生命就像自然一样有规律:人会出生、会衰老、会遭遇喜怒哀乐、幸与不幸、然后离开这个世界。这个声音背后,是客人来了,邻居来了,亲友来了。电影是一个视听的整体感受。门铃声提示我们生活在继续。

弟弟About Her Brother (2010),山田洋次

笑福亭鹤瓶演的“弟弟”铁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不学无术、只爱演艺、贪杯好赌、到处惹祸,在别人面前是个流氓、在姐姐面前又像个孩子(像极了山田导演的《男人之苦》系列里那位寅次郎)。在吟子安稳的日子里,铁郎随时可能出现,一出现必是一场灾难。

先是酒后大闹侄女小春的婚宴,给她的婚姻开了不幸的头。接着是骗走一个可怜女人的血汗钱,姐姐拿出平生积蓄来替他偿还。这大概就是一个平常人眼中的“烂人”吧,被所有人避之不及、被所有亲人嫌弃不已。只有姐姐吟子对他关爱、不离不弃。

但是这个“烂人”一生中也有令他骄傲的事、唯一的事:漂亮侄女的名字是他起的。——《弟弟》的情感核心正是在此。

电影进行到一半,吟子对女儿小春说为什么当初她父亲会请这个“没用的舅舅”起名字,因为小春的父亲说,对于自卑自弃的铁郎,应该让他“偶尔拿一次花”,无论他起多难听的名字,也要感谢他。“即使是一个命运悲惨的烂人,一生中也该得到一朵红花”。这是对生命有何等的宽厚与悲悯。这让一个男人暗淡的生命有了闪光的地方,有了生的意义,有了喜悦——反过来说,我们每个人不也都像那个被取名为小春的女孩一样,因为让他人有了喜悦,才有了生的意义吗。

但是,即使有吉永小百合这样完美的女性形象,山田导演也不把姐姐对弟弟的亲情写成一种“恩赐”。他也拍弟弟对姐姐的感念,他在住处养姐姐喜爱的鸟,却又怕鸟儿不自由,不把它们关在笼中,而是放养在房间里,还带回树枝给它们做窝。这是铁郎对姐姐之爱的一种寄托。任何爱都不是恩赐,任何对爱的回馈也不是收益。这种爱才会成为深情。吟子在铁郎弥留那晚,深怕弟弟孤单,用丝带系住二人的手腕,这是深情超越了死亡。

弟弟About Her Brother (2010),山田洋次

铁郎是死在一家慈善机构,在这里做事的人充满了乐与善,充满了人性之光,甚至还有外籍音乐家演奏竖琴!电影在这里突然超脱了世俗感。像老演员笹野高史扮演的自行车行老板,色色的、爱吃女人豆腐、又无比热络,这个是山田的世俗感;小林稔侍扮演的伯父一角,少少两场戏,又有脾气、又世故、却也会在看到侄女新娘妆后感动到流泪,这个也是山田的世俗感;那个从大阪来的女人,装扮举止俗气又不得体,但言谈举止却那么可怜无辜、那么良善,这个更是山田的世俗感。可是慈善机构那个地方过于完美,显得很脱离。

山田洋次是经历了日本战后的艰难时期,也见证了经济腾飞。他明白无论一个社会再怎么进步、再怎么发达,总会有不受欢迎的人,总归有失败者。如何理解这些“令人讨厌的”失败者内心的痛苦,如何面对这些失败者,是衡量一个社会文明的尺度,这个社会是否足够广阔醇厚。

在这个电影里,山田导演是把每个人的生命比作樱花。所以他特意写放肆不羁的铁郎,最终如他预言的那样,在樱花散尽的时候死去。任何人的生命都像是绚烂美丽、又按时凋零的樱花。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都值得我们去珍视和怜惜。因为每个人都如此复杂,都有自己的不足,亦有自己的可爱。

弟弟About Her Brother (2010),山田洋次

东京郊外那个传统药店,是《弟弟》里的主要场景,路边门面做营业用,在一截过廊之后就是家,一个由祖母、母亲、女儿三代女人守着的家。久而久之,观众好像住在这个空间里,时间感悠然而生。哪里是餐桌、哪里是茶几、哪里是晾晒衣服的院子,无不了然、无不亲切。我们对戏的感同身受,是依赖于和人物的共同生活。也就是说这个镜头底下的空间里有没有“人的痕迹”。

这本是一部平民剧,山田导演已经拍了四十载,炉火纯青。对这样的戏保持敬意,就是对这个俗世保持敬意。如果反复细看,《弟弟》的每一场戏、每一个人、每一处细节都是如此恰到好处。他写人情世故,是在人生的过往中处处埋下草蛇灰线。譬如在故事的开头,小春待嫁,吟子在小春父亲的遗像前讲到,女儿出生时父亲曾说“这孩子出嫁的时候,我一定会哭吧。”所以,此后再次提到小春出生时,父亲如何请铁郎起名字的事,才那样自然而然。

电影到了末了,临终前的铁郎要和小春合影,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艰难地举起手来做V字的动作。这个感人场面,其实是在呼应开场前的一张照片——年轻时的铁郎在和幼年小春合影时、同样举手比做V字。它让我们相信,这是一个浪子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刻,而他离开人间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快乐。而这个感情的密码就藏于短暂的开场之中、夹杂在转瞬即逝的历史画片里;而我们回顾自己生命里的感情线索、难道不也是如此丝丝入扣的吗?

山田洋次导演曾经有过一句话,他说“浪人一人走在路上,几乎所有的人都骑马。快速到达不是目的,比浮云还慢也无所谓。因为浪人要感受这个星球所带来的一切。”——这是我无意中读到的,心里默念多遍。让我感动之处在于,这位老人告诉我们:“感受”的可贵。要想感受万物所带来的幸福,就要放下成见、放下速度、放下一切,保持最大的谦卑,去看待生命里的每个人。

注:
山田洋次的《弟弟》改编自市川昆的《弟弟》,准确来说是“续写”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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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About Her Brother (2010),山田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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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