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ies: Column | 专栏

Day 364 在生命的间隙,呼唤哀伤和感激

恋恋风尘 (1987),侯孝贤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364天


2017年12月1日星期五
片名:恋恋风尘 (1987),侯孝贤
广东梅县,宾馆

《恋恋风尘》真是随时看都好看。想来这是侯孝贤最令我感动的电影。吴念真的故事,李屏宾的摄影,陈明章的音乐,辛树芬的美。每看都是满腔愁绪,又无限温柔,绵长又丰沛,从无衰减。

《恋恋风尘》的结尾,也是最令我感动的电影结尾。关于这个结尾,好的评论者有相似的、且感人的看法。

阿城写说:“阿远穿了阿云以前做的短袖衫退伍归家,看母亲缩脚举手卧睡,出去与祖父扯淡稼穑,少年历得风尘,倒像一树的青果子,夜来风雨,正担心着,晓来望去却忽然有些熟了,于是感激”。

夏勒·地松(曾任《电影手册》主编)说:“男孩返回家乡也同样地返回了食物的源头,再度和自然风景混合在一起。他蹲下来听祖父说话,挺直得有如一截消瘦的树干。这幅画面散发出智慧与安详的形式,在影像中绿色主导着一切。既不是手表,也非打火机,某种东西在身体里传递着。番薯的温柔已在他体内蔓延滋生。”

恋恋风尘 (1987),侯孝贤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人们自然而然地把少年阿远的生长联系到植物和庄稼的成熟。阿城曾说少年人的情之难写,是“挥霍却不知是挥霍,爱惜而无经验爱惜。好像河边自家的果子,以为随时可取,可怜果子竟落水漂走。”人大概是要经历挥霍和爱惜之后,回头来看青春,才有真正的愁绪和温柔。

年轻时是不太懂欣赏植物的,至多是爱看鲜花盛放,并不会留意幼芽萌发。直到自身成熟,才看得见植物点滴的生长,为新发的花苞和小芽而满心喜悦。只有对自身的生命有感受力之后,才会对另一种生命力生发出共鸣。

恋恋风尘 (1987),侯孝贤

而《恋恋风尘》的根基在哪里?就是在土地里,在长出来的庄稼里,在食物里。电影开场就是阿远把阿云家的米扛在肩上;回到家是妈妈在骂弟弟偷吃东西(从牙膏到药片);到了台北第一次失去工作是因为给老板娘的儿子送便当送丢了;去当兵遇到大陆渔民怀疑金门兵给的馒头里有毒;最后是和祖父站在田头谈论种番薯不易望向天空(“回到食物的源头”)。

吃饭的戏从头到尾有(悲歌也只在饭桌上唱起)。凡此种种,都讲人要活下去的基础,有了这个基础,再去拍恋爱故事、或拍一时的失落,才不会觉得矫情。最后站在田头望向天空时,才能百感交集。

一个人要存活,除了食物的基础,又要有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于是《恋恋风尘》里有书信。从阿远替邻居家写信开始,到他自己在金门收到弟弟的家书,说阿云嫁给了邮差。信是电影的情感线索。信来信往,让人和人之间既变得亲密、又变得遥远。将时空撑长。

恋恋风尘 (1987),侯孝贤

在这个片子里,王晶文(之前笔误为“游安顺”,谢谢读者Becky_75565指正!!)演的主人公阿远话最少,旁人都在说话,家里人、朋友们、老板、别的兵都讲讲讲,他总是默默然。到最后,阿远的哀伤却能化成了我们的哀伤。也是依靠着信来信往之间的空白。遥远的空镜、主人公的沉默也一样,就像生命有了间隙,才呼唤起哀伤和感激。

每看《恋恋风尘》的中途,都觉得青春好难。哪怕没有风吹雨打,但那份孤独和沉默是必须忍受的。但这份难,到了片尾,却又超越简单的苦痛和怀旧。侯孝贤自己说“应该是从少男的情怀辐射出来的调子,纯净哀伤,文学的气味会很浓。是诗的。”

以上是“我和电影生活在一起”倒数第二天的观影日志。也是在侯孝贤的故乡梅县的最后一夜。从松口镇回南京要折腾一番。天未亮就启程。先是制片主任开车花费一小时送我往梅州的江南客运站;再是坐大巴两小时去潮汕机场。短短的几段话,在候车、候机时写,写了一路。上车、登机后就睡,大概是因为想着影片,所以浅睡间总也看见两个人远远走着的样子,仿佛阿远和阿云。

人生的愁绪有两种:一是别离,一是归来。

第52周 南国再见

11月27日(周一)悲情城市 (1989) ,侯孝贤
11月28日(周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1991),杨德昌
11月29日(周三)多桑 (1994),吴念真
11月30日(周四)戏梦人生 (1993),侯孝贤
12月1日(周五)恋恋风尘 (1987),侯孝贤
12月2日(周六)南国再见,南国 (1996),侯孝贤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View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