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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灵之马》:光是邪恶,上帝与众神皆为虚无

《都灵之马》

教我电影的老师,陈映先生曾提到过贝拉·塔尔,她说她在比利时学导演的时候,班上有一个比利时哥们特别喜欢这位导演,自己创作的风格也模仿他,坚持用粗粝的黑白胶片,坚持拍社会底层人的生活,热衷于长镜头,并且绝不玩弄跌宕起伏的故事,只拍最简单的东西。

毕业以后,那哥们果真跑到匈牙利去找贝拉·塔尔,要跟着他拍片。哪想塔尔却说自己已经不拍电影了,“我现在钓鱼,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钓鱼。”

2011年贝拉·塔尔拍完《都灵之马》后,便放下了摄影机。他说对他而言,这是一部最纯粹的电影,“所有的话都说完了”。

“当你看完电影,你变强大了还是变软弱了?”

关于贝拉·塔尔有两句话经常被提起,一句是法国当代哲学家雅克·朗西埃在《时间的工作》里写道的:“如果你不愿意花7个小时看贝拉·塔尔的电影,看他电影里连绵的雨水落在匈牙利的平原上,你就没有时间来领悟艺术的幸福。”

朗西埃指的是贝拉·塔尔拍于1994年的《撒旦探戈》,对于这部全长7个半小时的影片,美国艺术评论家苏珊·桑塔格曾说:“每一分钟皆雷霆万钧,引人入胜。在我有生之年,每年能看一次《撒旦探戈》,是一种幸福。”

当他们都使用了 “幸福” 这个字眼来形容贝拉·塔尔的作品时,许多人却提出了质疑:“可是你的电影并不是表现生活是一件好事呀?” 贝拉·塔尔被很多人称作悲观主义者,他的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在展现生活的 “黑暗面”,挑剔着社会的问题,用影像传达着愤怒和悲伤,这样的电影会让人 “幸福” 吗?

对于这个质疑,2016年贝拉·塔尔带着他封镜之作《都灵之马》来到香港国际电影节的时候,反把问题抛回给了观众:“许多人说我过于悲观,然而我想问的是,作为观众,当你看完电影的时候,你变强大了还是变软弱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不得他这个问题的要领,直到最近重看这部影片,并留意到这个镜头以后,才稍稍能够理解导演的用意——

《都灵之马》

荒原上的一间小石屋,简陋,几乎原始的生活环境,一对沉默不语的父女,过着贫乏、重复的日子。这是影片的第三个镜头,整个镜头长达6分钟,展示了父亲驾马车归来后,女儿给他换衣服,收拾什物,然后用炉火煮土豆等等繁琐的日常动作…… 做完这些之后,她坐到灶台边的窗前,久久地望向窗外。

在无休无止的呼啸声中,小屋的窗外是一片荒凉的平原,平原之上狂风大作,没有人烟,远处的小丘上,一棵枯萎的大树直立在这漫天黄沙和恶意的咆哮之中——沉默的对视,面对着这无聊的荒野、人类的绝境,镜头里的这位女性不躲不避,仿佛用生命在抵抗时间的侵蚀。

贝拉·塔尔从16岁开始拍电影,最早他拍摄了一个吉普赛工人 “一无所有” 的生活,以一种愤怒的口吻试图与社会主义匈牙利的社会问题作斗争,使得他被列进当局的黑名单里。从最早的那部短片开始,贝拉·塔尔影像里的人物,无论身份多么低贱,生活多么贫苦,都呈现出一种人类尊严的面貌,那种尊严,是直面苦难,毫不遮掩的姿态。

这种尊严,让人即使面对惨淡的人生,也能够留有些许勇气。也许这正是他所说的能够使人“变得强大”的地方所在吧,毕竟根据罗曼·罗兰的说法,这是一种真正的、唯一的 “英雄主义”。

尼采为何抱着马痛哭?

“都灵之马” 是一个关于德国哲学家尼采的故事,据说尼采在晚年精神崩溃之前,曾遇到过这样一件事:

“1889年的1月3日,都灵,弗里德里希·尼采走出卡洛阿尔贝托街6号的大门,也许是去散步,也许是去邮局拿信。离他不远处,或实际上离他很远的地方,一个马车夫正和他那倔强的马较劲,不管他怎样驱策,马就是纹丝不动。于是,马车夫朱塞佩·卡洛·埃托雷不耐烦了,挥起鞭子向马抽去。尼采走近围观人群,制止了这残忍的场面,马车夫此刻已气得七窍生烟。身材魁梧,蓄着大胡子的尼采突然跳上马车,甩开胳膊抱住了马脖子,开始啜泣。邻居把他带回了家,他在矮沙发上躺了两天,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直到最后喃喃道出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妈妈,我真傻。在母亲和姐妹的照顾下尼采继续活了10年,脾气温和,神志不清。至于那匹马,我们一无所知。”

有人说,尼采是因为那匹马才发了疯,也有人说是别的原因,我们同样一无所知。可是,尼采究竟为什么在那个当下,会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那个马车夫的皮鞭之下,抱着马痛哭呢?

《都灵之马》

历史上抱着马痛哭的,尼采并不是第一个,尼采在1887年生平第一次读前苏联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在他的小说《罪与罚》里,年幼的男主角拉斯科利尼科夫曾目睹一个醉醺醺的马车夫,不断鞭打不胜重负的瘦马。当路人见到如此情形时,有几个人也拿起了鞭子,也开始抽向那匹马,并高呼着,吹着口哨,嘿嘿笑着朝它的眼睛猛抽。

拉斯科利尼科夫泪流满面,大声叫着,不顾鞭子打在自己脸上,抱住那匹奄奄一息的马,可是那些抽马的人不但不停下酷刑,反倒高喊着,“杀死它!” 终于结束了那匹马的生命。

这个场景深深印入了尼采的脑海,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

“昨天,我想象一幅道德上泪眼婆娑的画面,和狄德罗交谈。冬日的场景,一个老车夫,带着极其残暴的犬儒主义表情,比四周弥漫的冬天还冷酷,对着他的马撒尿。那匹马,可怜的、受虐的造物,四下张望着,充满感激,非常感激。”

……

没想到数个月后,这一切成了现实。

在《都灵之马》里,贝拉·塔尔的马以绝食来反抗人的残酷驭使,驾着马车归来之后,这对住在荒原上的父女发现他们的马开始绝食,并且再也不肯拉着马车行走,他们赖以维持生计的工具,失去了应有的功能,他们被困在了旷野里——奇怪的事情就是从那开始的。

整部影片分为了6个章节,分别对应着《圣经》里上帝创造世界的6天。

第1天,父亲乘着马车归来;

第2天,来了一个买酒的客人,他说了一番话,关于城镇的毁灭,关于人类的审判,关于没有上帝也没有神,关于价值的终结——尼采的话语到来,上帝已死;

第3天来了一群吉普赛人,他们偷喝了井里的水,并送给女儿一本圣经;

第4天,井水枯竭了,父女俩收拾行李,牵着马车翻过山丘,准备离开这里。然而一段时间以后,他们又回来了,原路返回,没有人知道在山的另一边他们遇到了什么。

第5天,屋子里的煤油灯再也点不着了,失去了光。

第6天,绝望的二人,坐在餐桌前,面前的盘子里放着发芽的土豆。

“传说神用6天创造世界,我想象一个相反的过程。” 贝拉·塔尔说,也就是说,《都灵之马》描绘的是一个世界 “毁灭” 的过程,价值的坍塌,生命意志遭到剥夺,一切都趋向贫瘠,狂妄的风席卷大地;人们试图逃离却失败了,不得不回到原地,等待死亡来临。

《都灵之马》

这一切,都是从那匹不愿成为工具,与人类抗衡,甚至试图 “取代” 人类 “崇高地位” 的马开始的。或者说,是从人类意识到自己并不具有这种地位,意识到自己与那个 “可怜的、受虐的造物” 并没有本质区别开始的……

也许,这是贝拉·塔尔对于尼采为什么抱着马痛哭,给出的一个答案吧。

灯灭了,“上帝死了”

在影片中最绝望的第5天,已经失去了水源,父女俩试图逃离却又重返故地。这一天他们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照常起床,收拾衣物,喝了点酒,然后一人吃了一个煮土豆。天黑以后,女儿拿着一根柴火,试图点亮挂在屋子中间的煤油灯。一开始灯亮了,可是火苗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完全熄灭。

“为什么你不把油加满呢?” 父亲问。

“是满的。” 女儿回答。

灯再也点不亮了,一切陷入了黑暗。

在香港电影节的时候,贝拉·塔尔突然问了观众一个问题:“你们觉得灯灭了,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现场观众都回答说不好,因为那是一种绝望和毁灭,那时贝拉·塔尔沉默了许久。

访谈结束后我同我的老师聊起这个话题,她问了我一句:“一个点着灯的房间里,最黑的地方是哪里?”我回答说是离灯最远的地方,她说不对:“有一个词叫 ‘灯下黑’,是说离光最近,被罩子或者灯架挡住的地方所产生的阴影,才是最黑的。”

我们都有一个成见——如果没有灯,就只剩黑暗。可是按道理说,如果没有了灯,没有了光亮,那么也就不存在什么黑暗了,恰恰是灯光孕育了黑暗。

当上帝高高地照着人世,代言着某种最高价值的时候,那些黑暗的、“最低” 的东西也就随之而生了。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指出,有史以来强者打着 “神” 的旗号欺压异教徒和弱者;与此同时,弱者又以道德为大本营试图对抗和限制强者。

尼采的 “超人” 并不是要站在 “神” 那边,也不是要站在怜悯 “弱者” 的那边,他独立于概念和规范——一切价值重估,上帝与众神皆为虚无,熄灭了、燃烧尽了,好与坏都是虚无。

其实《都灵之马》里那场父女翻越山丘试图逃离家园的戏非常能够说明这个问题。在远处的山丘上立着一棵树——据导演说那棵树正是他选择在这里取景的原因—— “山上之树”,这个字眼出现在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书中第一部的第八节,“树愈想升向高空和亮处,它的根就愈有力地追求伸向地里,伸向下面,进入黑暗,进入深处——进入罪恶。”

如果说那棵树所在的山丘是 “超人” 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分界线,那么就不难解释父女俩在山丘的对面看到了什么(导演用了一个固定镜头远远凝视着父女消失在地平线上,完全没有告诉观众地平线的背面是什么),以及他们为什么要中途折返了——彼岸的那个世界,跟这边的世界也许没有任何区别;光亮与黑暗也只不过是同一个东西的两面罢了。

“这棵树独自屹立在这里的山坡旁,它超越了人和兽向高处生长。
……
现在它在等待,一再等待——它到底在等什么呢?它的住处离云层太近:它也许在等待一道闪电?
……
一道毁灭的闪电。”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尼采

正如贝拉·塔尔说的,“死亡瞬间,我们不会再纠结所作所为是否有意义,我们已老去的灵魂、这个世界都不复存在。”

哪里都去不了,只剩当下,等待着毁灭的到来,也等待着自由。

或许,正因为如此,朗西埃和桑塔格才会认为贝拉塔尔的电影是令人 “幸福” 的吧?

《都灵之马》
坨坨肉

情色电影、b片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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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讲得非常清楚深刻,导演在电影中通过不同机位与摄影角度的选取去反复表现六天中近乎死寂绝望的苦难生活这一点也可以好好讲讲啊,完全呈现了不同于一般电影的影像风格与叙事逻辑,这一点带来的心理震撼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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