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上半年吧,读到了一个梗概,叫做《天堂之门》,简单得很,但半夜里读了好几遍,很是喜欢:文字里有诗意,故事里有哀愁。后来见到了作者胡波本人。尬聊了小半天,也还算愉快,虽然没有落实合作,但看成了他少为人知的处女作《大象席地而坐》,并与他在一个好天气里又见了一面,算是往前进了一步。再后来没多久,就是接到电话,被告知他死了,是自杀。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跟对方说,你过十分钟再跟我说,我听不了这个。活到这么大岁数,认识的人亡故的并不多,没啥心理准备,也不大愿意相信。和胡波说是至交太那个了,说熟识都勉强,而且坦白说,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大象》成绝唱了,《天堂》拍不成了。但是,是真切的难过,还夹杂着一点愤怒和恍惚,并且延续到现在。
一个人的亡故,如同石子投入水面,涟漪再久终将散去,保持缄默或许是表达尊敬的最好方式。写点什么,是连日看到连日更陌生的一些人亢奋地议论他的死亡,胡波半年前埋怨生活困顿的微博被翻了出来,他本人作为一个酗酒脆弱的文艺青年人设被广泛传播。人们没有机会看到他的作品,于是拼命转述他所谓的苦难,并表达无谓的同情或诘难。习惯用二手信息表达充沛的情绪,是碎片化时代稀释情感的一种癌瘤。
穷当然让人懊恼,但穷本身真的没有怕穷的人想得那么绝望。什么是绝望呢?绝望就是《大象席地而坐》里讲述的那样,大象不过是被叉子扎了屁股,人们却欣赏并向往它坐着的姿态。
现在会感叹何其幸运看过《大象席地而坐》,尽管是未定剪的版本。时长长达四个小时,这是《大象席地而坐》这版被“诟病”的地方,当然我并不这么觉得,个体感受自然不是权威,也要坚定表态:这是我十年来看过最棒的华语片处女作。四个小时讲真也挺长的,一起看的朋友一路小跑上了三次厕所,但影片结束时,我们共通的感受是:末段好几处都像是完美的结尾,但又确实希望这个故事一直继续下去。
《大象席地而坐》的故事发生在北方,重要的线索有三条:彭昱畅饰演的中学男生为小兄弟出头,招惹了街头混混的弟弟并闯出祸端;街头混混睡了哥们儿的女人,哥们儿的选择让他陷入道德困境;男生的邻居鳏夫老头莫名卷入了两人纷争,而他自己的麻烦是儿子儿媳打算卖了他的房子并把他送到养老院去。几个人最后相遇在火车站,都打算买票去满洲里,去看一头传说中席地而坐的大象。北方的冬天,天气凛冽,路上结冰,每个人都走得很艰难。
借一个少年的危机,胡波撕开了一个城市“有序”下的冷漠,每个人都在被生活扭曲和努力的抗争这种扭曲。主题不甚新鲜,胜在感知细微:少年目睹了心爱的女生被掠走,只敢留下一张托大装勇的纸条。青年一本正经的挽救爱情,失败就像后厨突如其来的火灾一样无法避免。老者勉力抗争拒绝卖房,最后的理由是在养老院无法照顾养了多年的狮子狗。在一个很随意的早晨,这条狮子狗被一条很随意走丢的大狗咬死了,狗断气的刹那,无处可去的绝望感几乎要冲出屏幕,把观众死死地钉在座位上。
三个人,牵扯出的,是与之相关二十个有名有姓的群像。导演胡波施与笔墨浓淡不一,但每个人都有声有色。比如男生小女友的妈妈,是个失败的丢了男人的医药代表,电影中总以中远景和侧面出现,寥寥几笔已写明,她对女儿的厌恶源于对自己的厌恶。只有两场戏的丢狗男主人,也拍得有趣的很,猥琐、丑陋、外强中干,正是我们每个人捍卫自己私利可能的样子。这个不具名的北方城市,被这二十个人物支撑起来,他们游走挣扎,像是我们操蛋的日子被拍扁到了银幕上。
技术层面而言,《大象席地而坐》呈现了胡波导演的天分,撇开这部戏实际制作成本超低这件事不谈,影片并无明显瑕疵可以诟病:人物庞杂有序,收束荒诞有力,影像表意准确,剪辑自然流畅,就连配乐也很有想法,诙谐俏皮,在故事沉重的调子里挑出亮色。看完称赞音乐好,胡波只是摇头,哦,没钱,还没做完。最让人意外的,是胡波在调配演员方面表现得完全不像处女作导演。影片里,每个人都像为这个电影生长的:他们眼角的皱纹、眉上的霜花、咀嚼烟卷后吐出的烟圈,都像是被胡波精巧安排。
文字不足以传达影像的魅力,写下这些是为了让多一点人在谈论胡波时,除了说他是个自杀的年轻人,也知道在他曾经拍摄了一部很棒的电影《大象席地而坐》。谈论这样一部少有人看的电影,是有些无趣的,除了自愧表达能力有限,更遗憾无法与更多人产生共鸣。热衷表达,很大的一部分动力是为了寻找同类。也在这一刻,多少能理解胡波的愤懑不平,他人褒奖自然重要,畅快表达乃是前提。
胡波曾提过,想连拍三部电影,从一群人拍起,一群人好拍,再拍三个人,最后拍一个人。我暗自揣度《大象》是一群人各自沮丧,《天堂之门》是三个人无论如何选择都沮丧,最后那一个人的故事,则永远没有答案了。只是揣度而已,不敢妄言就理解了胡波的创作。创作者和观众永远隔着一条河,即使没有恶意,这层阻碍也容易让人沮丧生气:双方握手言欢,可能是在误会了的感知层面惺惺相惜;双方彼此不解,也并不会让任何一方看上去高级。但起码有个得体的方式,保留大家体面,不必呈现各自的愚蠢。
看胡波的电影,和读他的小说一样,一直被一种浓重的“丧”情绪围绕。但两次与胡波的见面,他都还算积极开朗,我曾天真以为投诸创作就是他释放绝望的方法。我也大意揣度,敢于在作品里呈现绝望,其实内心是渴求希望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就在展露丑恶时更褒扬善意,看世界万念俱灰,就在表达绝望时更努力去凿生命里的一道光。《大象》的结局是几人最后都打算去满洲里,看一头传说中席地而坐的大象,结尾处有个镜头美极了:开着夜灯,大巴驶向旷野,四个属意去满洲里的人,并其他旅客一齐下车来,抽会儿烟,踢两个石子,笑两下、歇一会子,又上了车,灯远车行。
谁都到了火车站,谁也没能去成满洲里。
让这道车灯熄灭的,也许是生活映射了丑恶,也许是负重压垮了前程,唯独不是穷困本身。看过胡波短片的人都称赞他技术过关,他也和我说过:商业片我会拍的,就是没意思。我想胡波对自己的选择是做过准备的:选择小众不必捆绑崇高,往高处走、往窄处去,本身就意味着是一条更艰难的路。但既然一去了之,多少证明,准备得还不够。对像胡波这样的人,朋友也好看客也罢,即使不能给他们点一盏灯,也不必为他们遮住日月;可以不与他们同路,也不必嘲笑他们披荆斩棘。欣赏不苛求,诋毁要不得,同情也不必,尊重,就很好。
无论如何,胡波只存在过去时态了。我对胡波自杀的决绝保有敬意,但说到底并不打算赞美或肯定这种行为本身,最诚恳的态度是:每个人都不得不对自己的选择埋单,就当是大象庞然巨物一屁股坐下来,他妈的坐塌了大地吧。我也无兴趣理性地去探究事情背后的是非曲直,死亡是偶然和必然的结合,胡波或许就是游吟诗人闯入了商业战场,一个故事也一定有不同版本,没有人能公正裁决全部,各得其所就好。再则,无论如何对胡波本人来说也没有更实质的意义了。只是喜欢《大象席地而坐》,也遗憾《天堂之门》只能停在纸上。
骑墙平庸如我一直宽慰自己:没有谁该一直困惑、一直愤怒、一直惶恐,向生活低头、和生活和解也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有时候甚至是人生的幸运啊。但我还是不会忘记第二次见面,胡波你帮腔我说的话:他找我不是来炒股票的,是来做点事的啊。愿你说得对,愿更多人有机会看到你的《大象席地而坐》,愿你抵达天堂之门,看到大象席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