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ese Documentaries: an Inside Look
作者:王雅倩 (Grace Wang), 原文出处:CHICAGO SUN TIMES
翻译:IvanHsiao (CINEPHILIA翻译小组)
虽然传统的新闻渠道可以快速的提供更多的实时讯息,但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它们也面临着更大的限制。新闻记者这个职业特有的时间敏感,加上其在中国需要面对的官僚主义,往往意味着信息透露程度不一,我们只能得到片面而非完整的观察视角。
相比之下一部优秀的中国纪录片可以默默地将传统新闻的各种优势结合起来,扬长避短,以一种更深入透彻的角度来观察这个令世界着迷、但却甚少了解甚至多有误解的国度。
中国纪录片从上世纪80年代底开始兴起,即使今日其发展水平还相对稚嫩。前几十年的中国电影市场被戏剧化的故事片和扭曲的宣传片所主宰。那是一段特别的时期,上映的电影无论有意或无意的,通过直接还是婉转的方式,都巧妙讽刺地反映出当时的社会现实。文化大革命对经历过的人们来说依旧是不可提及的禁区,对于未曾经历过的年轻一代来说则是一段不可想象的日子。电影是一种特殊的集体记忆,在一个悠久的封建历史和现代工业化相结合的土地上,它的影子奇特又神秘的投射在每个人的心头。
要想对中国纪录片的历史有个大致了解,可以看看2003年吕新雨所著的《纪录中国:当代中国新纪录运动》(Documentary China: The New Documentary Movement in Contemporary China),在书中她将这一1980年代兴起的运动描述为“一种从草根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的新方式,一种能够清晰理解各阶层生存动机和其感受的途径。这些纪录片认为历史应该是完全开放、清清楚楚的,让每个人都能够被记录为历史的一部分。可以说,它们创造了历史。”
要想了解近年来一些纪录片的历史和风格,可以看看这本《中国新纪录片运动:公共记录》(The New Chinese Documentary Film Movement: For the Public Record,Chris Berry、吕新雨和Lisa Rofel合编,香港大学出版社出版,在美国由华盛顿大学出版社发行),这里可以看到概览,部分内容摘录如下:
“这本书关注的是独立记录片。中国第一部独立纪录片出现在1990年左右。按照中文的定义,一部‘独立’电影或影像是指未受相关机构审查。没有经过当局审查,独立纪录片也就无法进行商业发行和放映。不仅如此,这些纪录片既不会出现在政府档案中,也不会被收藏。这些纪录片有意思的地方很大一部分在于其独立的程度。然而这种独立也造就了特殊环境和特殊问题。
中国这种独立电影及影像文化水平的非正规状态正好说明了有关电影的系统化信息的缺失。在中国目前尚无有关独立纪录片数量的数据。和独立电影一同成长起来的还有为数不少的独立电影展映和独立电影放映场所。新的纪录片要想为人所知,靠的是口口相传,以及博客推荐,最后得以在相关场所放映。但是从听到一部片到看到那部片并不容易,因为大多数纪录片依旧无法正式发行DVD。另一方面,中国非正规销售渠道的普及弥补了这一劣势,对独立纪录片有兴趣的人实际上还是可以通过拷贝、交换DVD的方式积累收藏。多亏了很多独立纪录片人的慷慨提供他们作品的DVD,我们的调查才得以进行。”
(纪录片导演赵亮(《上访》)和范立欣(《归途列车》)在赵亮位于北京的工作室。)
我对纪录片没有学术和历史上的深究,而是在最近两个月通过和导演、摄影师、制片人、公益组织主办人以及对记录中国当下历史充满热情的人们的对话,才形成了对中国纪录片一个初步的个人见解。
夜深人静,在昏黄灯光和沁人绿茶相伴下,在咖啡厅桌旁,我们谈到了他们拍纪录片的原因和过程,还谈到了他们接下来打算坚持的方面和想要改变的地方。
这些人们共同的目标归结下来很简单:我们如何能够尽可能真实地讲述中国人的生活,让世界能够不受干扰地,坦诚地看到我们的生活,而且同时保证纪录片的商业盈利并稳步发展?
如何实现这一目标,大家达成的共识也同样简单,那就是更多艺术成就和商业成功。
只有更加优秀的电影制作、持续的艺术创新、对细节孜孜不倦的追求以及充分的市场推广才能将观众吸引到纪录片前。
可以做题材的社会问题一直不少,记录素材也并不缺乏。真正缺乏的是一个有效的制片体制来帮助那些常年单打独斗、却对拍摄以外的事物知之甚少的纪录片工作者,让他们辛苦得来甚至冒着生命危险的工作成果有所回报,成为纪录片导演和外界沟通的一所桥梁。
这一桥梁的作用非同小可。
和欧美大牌纪录片导演不同,中国大多数纪录片导演只能在缺少拍摄许可和资金支持的条件下,以一己之力或者凭借仅有两三人的小团队完成影像作品。
《上访》(2009)关注的是一群和中国司法制度作斗争的勇敢者。尽管希望渺茫,他们却不远万里从贫困的乡下前往北京讨公道。被问到为何会花上12年时间拍摄这部纪录片时,导演赵亮回答道:“我其实并没有打算花12年的时间,只是开拍这部作品后,我就停不下来了。实在停不下。”
(导演赵亮)
观看这部纪录片,你可以看到他追拍一个上访者时剧烈摇晃的画面,也可以听到警察遮住镜头时沉重的呼吸声。赵亮是从一位摄影师出身,他拍片同时也忙于摄影工作。
煞费苦心获取了原始素材、完整长片也剪辑出炉了,纪录片作者在现实面前的挣扎却并未结束。要想作品在中国商业发行(无论是电影院还是DVD市场),电影人必须向中国广电总局提交申请,这一政府专职部门直接负责广电产业在全国范围内的国有企业,比如中央电视台、中国广播电台、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以及影视制作机构和非营利性相关机构。中国广电总局同时也负责审查影视作品,确保其符合政府的文化标准。
但是,判定文化习惯所依据的标准是什么呢?有一些是固定要求,比如影片对白必须使用中国的官方语言普通话;但决定影片能否获得上映资格的主要因素依旧是个谜。不过,就官方对某些题材的立场,大家有一种普遍默契。要是想看到自己的作品公开合法地在中国影院放映,电影人必须遵守这些看不见却穿不透的审查限制,内容上更要小心翼翼。
自我审查?的确如此。
审查制度意味着什么?这意味在当今中国一些最有社会价值和艺术价值的作品永远无法进入公共院线。这也意味着这些被称作地下电影的作品如果要给中国观众看到,就只能在无推广和不收费的条件下私下放映,因为收费就意味着放映活动是公开的。
审查制度还意味着投拍这些不批准题材的电影人无法在中国获得商业利润。
这还意味着如果有人想要在中国看到这类作品,他们只能非法拷贝或者在网上免费观看。
这样的生存环境影响了很多独立影人的生计。我到北京第二天遇到一位L先生,当时他刚好给范立欣(《归途列车》的导演)送来一叠DVD。
范立欣买的DVD不是别人的,而正是他本人的记录片。
花十块钱,你就能买到一张鲜艳彩色封套和插图的DVD,里面带着一张可折叠的小海报,最外面还包有一层透明塑料外套。这样精美包装的DVD在北美可以轻轻松松卖到20美元,它们并不逊于西方专业制作的DVD。
作品本身质量如何?画质清晰,自带多语字幕。范立欣导演淡笑着说:“不错啦,我自己这个价钱都可能做不了这么好。”
当我问他为何要购买这么多自己作品的DVD时,他答到在这部纪录片允许能在国内公映前打算把这些DVD当做礼物送给亲朋好友。
我问他对购买自己作品的盗版DVD有没有什么意见,他的回答简短有力:“不会”。
“我不反对被盗版”, 范立欣说,“这意味着我的作品有市场需求。购买者就是了解市场最好的风向标。而且我又能怎么样?有人付钱看这部纪录片总比什么都不给好。”
“但是这意味着你自己辛苦做出的片子不仅没带给你任何来自观众的收益。” 我试图仔细剖析这一逻辑:“为了推广你辛苦所得的作品,你还得自己付钱让盗版商从你辛苦劳动的成果中非法获益?”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相视而笑,语在不言中。
“中国是个神奇的地方。” 他轻轻的抛下一句。
屡获大奖的纪录片《沿江而上》的摄影师汪士卿告诉我,和其他独立影人一样,他最开始也是单打独斗,一个人扛着摄像机,深入民情之中。“但这种方式持续不了多久。”他说,“你第一部作品可以那样弄,因为别无选择。但一旦有了经验,你就需要一个团队。一个人拍片子是拍给自己看。但电影作品还是需要团队合作,好作品尤其如此。”
(从左到右依次是导演张弛、本文作者王雅倩和摄影师汪士卿)
也许正因为纪录片这一类型在中国还相对稚嫩,团队合作完成一部作品的观念在很多人看来还很新鲜。原因有一部分是题材,有些作品大量涉及政治、社会议题,内容敏感,其性质不适合团队合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文化,艺术家个人的执着精神和困境下的那份傲气,使很多独立影人对向外界求助有种生俱来的抵触;更重要的原因是环境,很多人对政府缺乏信任和合作,于是稍微大一点的摄制团队很容易成为政府重点关注对象,特别在没有摄制许可的情况下。
然而,正是如此,开放式合作尤为重要,而且是未来中国纪录片取得成功的关键。除了持久的热情,还需要国际制片人、优秀的剪辑师和能感染并吸引观众的艺术视角,才能记录下这个全球发展最快的经济体的真实情况,将珍贵的影像呈现给还未亲眼见识过中国、还将中国看作遥远、陌生的东方神秘之国的人们。
实际上中国既不遥远也不陌生。这个“神秘”的国度生产你所穿的牛仔裤、你吃饭用的碗、你睡觉的床单和你使用的手机。去电影院找部中国纪录片,买票入场看看吧。其它的都已买了, 多一个也不算多。也许你看过之后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叹:这是一快神奇复杂的土地——易喜,难爱,但永远都不能被忽略和忘怀。
值得推荐的中国纪录片:
《归途列车》,范立欣(2010)
《夹边沟》,王兵(2010)
《沿江而上》,张侨勇(2007)
《24城记》,贾樟柯(2008)
《街舞狂潮》,苏哲贤(2010)
《上访》,赵亮(2008)
《1428》,杜海滨(2009)
作者简介:
王雅倩 | Grace Wang
生在中土,长于加拿大,漫游多国,现住多伦多。复杂的学历,深深的追求,不朽的执著。电影是情是梦是幻是真是人生的清镜,也是最爱。现为多伦多国际电影节(TIFF)和多伦多亚洲国际电影节(Reel Asian)选片组工作人员,Roger Ebert网站专栏作者,英国在线杂志The Spectator Arts Blog 写作成员,影评人,律师,空想家,红鞋女孩,徜徉在这片广阔美丽的天下。
专栏:http://blogs.suntimes.com/wang/
博客:http://etheriel.wordpress.com/
Twitter: http://twitter.com/etherielmus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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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正一个小错误(其实不小):王兵《夹边沟》非纪录片。。。
《24城记》自然也不算纪录片
文章最后一段的“去电影院找部中国纪录片,买票入场看看吧。”,也类似空想
这两部确实不算纪录片,但不否认采用了纪录片的表现方式。还有就是最后这句话,应该说是作者的期望吧,当然指的不是国内观众,而是国外观众……《24城记》、《夹边沟》(按照作者的说法,此两部暂列纪录片),以及《归途列车》都是可以在其他国家的影院里看到的。
其实可以去影院看的 《24城记》《海上传奇》都是全国公映的片子,但观众太少
@汪士卿:Grace的文章很中肯,不是戴有色眼镜评论中国。坦率地说,中国纪录片和看纪录片的人仍然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柳琳祎:没错,写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