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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托词》:横亘在谎言与真实之间的暧昧矛盾

《永远的托词》剧照

作为是枝裕和的嫡传弟子,西川美和不仅从风格上一手继承其师细腻风格,在题材方面也是无限接近,比如今年师徒俩心有灵犀地将男主角定位于“作家”,只不过师傅聚焦于失意落魄的作家,而徒弟则将镜头对准一个功成名就的作家。有趣的是,两位作家在自己笔下的文本真实与当下眼前的现时真实都不约而同地陷入迷失。《比海更深》(海よりもまだ深く,2016《永远的托词》(永い言い訳,2016两部影片均获得第29届日刊体育电影大奖四项提名,西川美和这部根据自己直木奖候选小说所改编而成的电影,亦得到是枝企画协助,更烙上浓浓是枝裕和的痕迹。

序幕卡司映现时,深津绘里的名字出现得挺晚,心里还奇怪这么一位大牌怎么卡司位排得那么后面,毕竟这次她与本木雅弘的合作,是继1995年《最高的单恋》(最高の片想い,1995)之后时隔21年的再度共演,加上本木雅弘也是继《入殓师》(おくりびと,2008)后,暌违七年后重返大银幕,相当令人期待。剧情推进一刻钟后,心里大约有数了,如同西川美和酷爱的以死亡、葬礼、失踪或意外为正片引子一样,此番又是将死亡阴影先行笼罩全片。从处女作《蛇草莓》(蛇イチゴ,2003)爷爷的葬礼开始,西川美和的惯用手法就是以死亡为分界点,倒叙回忆,贯通未来;《摇摆》(ゆれる,2006)以真木阳子不明真相的失足摔下吊桥,引发兄弟间看似牢固的情谊摇晃震荡;《亲爱的医生》(ディア・ドクター,2009)则以笑福亭鹤瓶饰演的庸医伊野治失踪为悬疑倒置,众人记忆闪回拼凑出的往事拼图;《卖梦的两人》(夢売るふたり,2012)稍有变奏,不过也是一出异于日常的变故——一场将家产烧为乌有的大火,铺展开故事。深津绘里在平静甚至颇为冷淡地帮作家丈夫津村启剪完发后,就与闺蜜出发旅游了,关于她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摄影机慢慢贴近她的视线,变为主观镜头,望向白茫茫的车窗外,从深津绘里冷而麻木的眼神里,观众很容易被移情,为下文的悲剧有了一点点心理铺垫,甚至我会得出这样一个类似幻想的结论:夏子是否预感到了悲剧?

镜头切到正在偷情的丈夫那边,在凸显衣笠幸夫的行为于性格的目的功能上,能轻而易举达成,但这种大反差的偷懒方法和后面流于说教的桥段一样,往往不能满足观众深层次的情感需求,也让某些资深影迷对套路化的发展失去期待,可能这是西川美和与其师的差异所在。不过是枝裕和近年来也越来越温情化,越来越四平八稳,大波动大幅度的情节走向渐渐少了,《永远的托词》剧本反而有是枝裕和早中期的影子。

从拒绝夏子当众唤他“幸夫”开始,我们心里大约对这个人有了初步定位——虚荣自大,自以为是,无视妻子,忽略过往,功利性强。因此当出轨对象也讨厌起他时,性格的树立及发展已经完成大半,衣笠幸夫被年轻女孩指责“谁都不爱”时,茫然及麻木的神情十分到位,他其实就是一个躲在壳里的可悲自大狂,沉湎于光荣历史的人气作家,已然走上下坡路,编辑诘问他的话令他恼羞成怒,不过他依然十分享受扮演一个“沉浸于失妻之痛”的名人,葬礼上得体的致辞和诚恳的悲伤表情,内心不由对自己万分满意,竟忍不住在网上搜索起评价来。这些虚张声势,到底也抵不过内心发虚,搜索词的逐渐变化体现了幸夫色厉内荏的本质,人物形象得到进一步完善,这些细节铺设都是典型的西川美和风格。

大宫

与其完美公众形象成为鲜明对比的是夏子闺蜜的丈夫——大宫,一个大大咧咧、动辄痛哭的粗鲁男人,性格简单直爽,感情充沛浓烈,阳一代表着衣笠幸夫不远回首的平淡过去,因此幸夫一度拒绝阳一的存在以及单方面闯入其生活的意愿。不过,当幸夫目睹阳一一家乱糟糟的生活时,或许是出于心底残存的一丝温柔,或许是怀着找寻素材的目的,也或许是想打破目前固步自封的状态,更或许是全因连他自己也无法察觉的某种优越感(两处住所的对比),他开始进入大宫阳一和两个孩子的生活。

西川美和在拍摄《摇摆》时曾表示:“兄弟,这仅仅是靠血缘,被连结在一起的两个人的关系,是多么的稀薄和危险。这就是我想要描写的。当然,这种关系也有发展的可能性。我个人的希望,是通过这部影片,能够发现人和人之间心的相连。”这番关于接家庭结构和家庭成员关系的宣言可视作她所有作品的宗旨,也是她所有作品的素材灵感源泉。幸夫与男孩真平与女孩小灯之间的关系从不无对立到慢慢融合,通过几组有意思的镜头表现——深夜等候公交车、看动画片、吃饭、骑车上坡等。这个阶段的幸夫在外部行为上似乎有所改观,甚至在和大宫阳一一家去海滩时,幻觉中出现夏子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故意误导观众,仿佛幸夫内心的冰山有所融化,影片基调往“治愈”方向越靠越近,可是观众心里仍有疙瘩,毕竟幸夫至此一滴泪都未流过,即使他已不再爱妻子,无论如何也是一个非正常的举动。这个奇怪的细节被两个人捕捉到——一个是夏子生前的理发店同事,质问幸夫“你想过她的生活吗”;另一个是幸夫的助手,池松壮亮的戏份不多,但对剧情有助推力,他不动声色地问幸夫:“老师你还没哭过吧?”。幸夫当然很尴尬,是的,尴尬混合着麻木,以“套中人”的乐观无畏扮演着保姆的新角色,并享受着与“失妻名作家”同样本质的虚荣角色。

作家衣笠幸夫(《永远的托词》剧照)

如果这么拍下去,影片很快就要滑向平庸的深渊。西川美和抛出了戏剧转折,首先是破坏幸夫和大宫阳一一家以及小灯的老师共处的和睦氛围,西川美和再度运用其剥离生活真相的拿手好戏,在剥掉第一层“功成名就,岁月静好”的皮之后,继续剥第二层“互助即救赎” 的皮,这大概就是平庸导演与好导演之间的区别吧。生活并没有因为他们不提伤心往事、无视伤疤并未痊愈,而变得温馨美好,心病依然是心病,梗结依然是梗结,小灯生日会上无心的几句话,揭露了每个人其实仍停留在原地,问题不会因为沉默而消失。其实是破坏大宫阳一与真平之间貌似相互谅解的父子关系(之前几乎未正面提到),父亲独自沉浸在失去妻子的悲痛之中,却未意识到孩子承受的巨大压力,也折射了妻子还活着时,他作为父亲缺席的事实。

再次是继续破坏观众从影片第一幕获得的观感,幸夫从夏子手机里找到了最后一条未发出的信息:“我再也不爱你了,一点也不。”他的壳终于全碎了,所有的假装和扮演像是一出丑陋的滑稽戏,他照见了自己的丑陋和自私,他的无奈和绝望,他的无能和冷酷,以为站在世界巅峰,其实早已跌落谷底;以为可以装作和死亡共生,其实早已行尸走肉;以为人生很长,其实往往来不及告别,而最让他痛苦的是,他无法和死亡较量,已经无法说声“对不起”,这也是他终于撕碎温情面具的决心临界点,也就是他和大宫一家暂时断交的契机。幸夫也终于发现关乎妻子的记忆不仅单薄,而且充满疑窦,关于记忆的自我篡改及不确定性这一特质也是西川美和在历年作品中反复呈现的,如《蛇草莓》中哥哥十分确定找到的蛇草莓,妹妹却从未找到过,如《摇摆》中弟弟对哥哥是否故意杀人的判定,如《亲爱的医生》中村民回溯医生从医经历。你所看到的生活远非生活,你所听说的人生远非人生,记忆会说谎,记忆会欺骗,记忆交织着秘密与谎言,谎言与真实之间存在着暧昧的矛盾。幸夫在回忆的迷宫里再次丧失生活的动力(如果说之前担任保姆,让他至少在表象上拥有“治愈”的可能),重新堕入毫无意义的生活。

这三个破坏是整部影片的转折点,并逐渐引发影片的高潮,让分崩离析的人物角色们再一次聚拢,彰显剧本的扎实与打磨功夫。大宫阳一由于和儿子争吵心烦意乱,开卡车出了车祸,剧情并未滑向进一步狗血,克制止步于轻伤,重点给到幸夫重新联络上真平,两人一起赶往车祸当地医院,一路上一大一小心结的逐渐解开,让影片的情感逐渐趋于高潮,而阳一和真平的相互谅解,让独自乘新干线回来的幸夫遁入光明,灵感突降,久违的文字重新落于笔端,他写道:“人生,就是他人。”我得承认,这句话非常说教,非常心灵鸡汤。可是我也要承认,真的被结结实实感到了。失去亲人的悲痛容易理解,但如果是一个将自己隔阂于心灵之外、放逐自己于人伦之外的局外人,他的悲伤,可能要等许久许久才能软化、稀释成触手可及的温度,这种老生常谈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救赎」。那些曾放弃生活的人们,终于在历经误解与释然、落魄与奋起后,拐入意料之外,珍视生的每一刻与死的另一边。

影片的结尾,你尽可以贬之为可预测的鸡汤套路,但又有什么关系?纯净如冬日阳光的手嶌葵版《绿树成荫》,像远处春日汩汩流淌的山泉,将身心涤荡一清。以剪发开场,以剪发收尾,结构合拢,时光走了一圈,即使物是人非,即使谎言与真实继续暧昧继续矛盾,即使我们只能做远望的平行线,我们依然相爱。

欢乐分裂

乐观的悲观主义者,终生影迷,与文字共生,与光影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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