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它只是被应用时,它是由自身的媒介指向了自身之外,是从该媒介众多可能里切下了一个个单独的意义,之谓应用。好比意象,一些凝固的词句与一些凝固的实物感受被套牢在一起,成为互相的替换物,我见明月我思乡我就《静夜思》,我《静夜思》我思乡我就见明月。此物与此言,单纯成了我储存某种特定情绪感受的胶囊,当我需要表达/消费这种情感时,我便取出它们,我需要一个形式。一把水果刀,可以切物,可以敲响,可以支撑,可以为镜,可以闻到金属的味道,可以飞行——它用自己跳起舞,唱起歌,写起诗。
其实感觉本身也可是一种形式,用某种特定的感觉来勾起另一种特定的感觉也未尝不可,只是物与言的作用看起来比较普遍,也更易理解。当我不断消费,它们储藏的价值能量也不断耗尽。最终,要么更换储能之物/言,要么更新重新储能。实际上,这都是意义的凝滞。
当水果刀的各种可能,被组构到一起(语言世界/声影世界),它便转而指向媒介内部(语言上为语象)。它引人注意到的是这个媒介本身,这个意义系统本身,它将在内部不断重新分配,多层多向性地敞开,不断追溯自身,进行元的拷问。
假如你确定了一个词的意义,你便确定了这整个语言的意义,因为词是在内部互相循环解释的,如有一处解释不了,那要么是它属于该语言系统之外,要么是该语言系统整个没有意义(想象你自创的只有自己能懂的语言或者就是现存的你还不懂的外语,在语言上便失去与人沟通的能力,别人无法感会你的意义表达)。
人们太熟习于指向媒介外部产生的联结了。而指向媒介内部所要做的,正是为人闭塞的感受打开通道,令其活络起来,令人的感受力再度敏锐起来。诗歌从古典的意象转向现代的语象,电影从最初的运动转向现在的时间,即是在指向各自的内部。当然,这既是实践传达的发现,也是感受接收的发现,两者是交织的。
电影作为一个符号系统不及语言有那么强烈的规约性。我们很容易明白一句话的字面意思,却难讲清一个镜头或一场戏,到底要干嘛。你尽可以尝试把它展现的所有声影用文字描述一遍,算作它的字面意思,却永远没法写尽。你还可以尝试把它的剧情拿来梳理,却仍然没法做到一丝不漏。这是电影的魅力,其他媒介也都各有其魅力。它们提供的是一套形式确定的乐高玩具,本身可玩性高仅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很重要的是作为观众的我们,如何借用这套材料搭建出一个有趣又别样的世界。
一部作品具有它的完整性。当你开始把红色与蓝色的对比,读作人心两面的交织时,你已经为此作品定下了一个意义场。好比说,你确定了某种东西为男,即也确定了非男,同时更是确定了性别这种意义场。接下来,你必得用片中的材料来完成这整个互相解释,且这个解释还可再不断地重新分配意义,否则就是在电影系统外拉取其他意义系统来做外援。
这就类似于上文提到的”应用”情况。试想,是片中的哪个”声影”之词令你感知如此意义?这是没有现成规约好的字典来告诉你的。除非媒介本身已作为一种感受/思想的应用,那它便可以轻易地被语词所代替,且大家能迅速达成共识。
在所有的媒介中,语言当是离人思想最近的。而语言之中,又以诗最能达到语言之元的拷问。不幸的是,语言与离人的距离也很近,离生活很近。我们将身躯整个地贴在字面意思上,陷入“应用”的沼泽里,无法自拔。
其他的媒介,距离稍远,因而带有陌生感,难以言状之感。但相对地,它们又不是那么容易对我们的思考和感觉有所变动更新。问题源于在此之间有一道语言的屏障,其实也是智性的屏障存在,我们忍不住要用语言去解释,或更应称为稀释。最简单的测试办法便是,让观者在鉴赏一件艺术作品后,也选择某种媒介来创作,以再现该作品为他带来的感受。可能一般说来,他都会选最熟悉的语言来言说,不过他的表述可能会跟寒暄聊天一样干瘪无力。
他可以辞藻极尽华美,也可以形式新奇怪趣,但都将落在庄子所说的”言筌”中,达不到李白的”天然去雕饰”。天然去雕饰,即是让人透过媒介本身,穿击其背后之物。媒介之为媒介,它只是一个有形的易于人接受感知的中介物,一个信使——重要的是它传达显现的无形之物。
谈到这里,我试图补充揣测一下人的智性与本能的关系。人在成为人类以前,与动物一样主要靠本能。这个本能也是习得的,但主要通过动作的不断重复,或者不断感觉到一些相似的东西在发生,从而产生一个身体的反应模式。
太阳出来,皮肤灼热;晚风吹过,身体颤抖。这时还没有太多思考的发生,更像是自然之手写在人体内的程序一般。太阳来,人热要躲;夜晚来,人冷也要藏。这是一种肉体的自发。他还没有一个计划明确说,我去哪里就可以躲到。他是靠感觉一直在逃,等到温度渐渐合适,他的身体就停下,觉得好,这里可以了。这整个阶段,虽然都由汇总到脑部的刺激引发,但他还没太用脑、没有我们常说的意义上的思考,还处于比较初级的阶段。
而后,这些活动渐多,大脑感觉到运动的浪费,督促自己赶紧改进。它希望有一个机制明确告诉人应该怎样解决问题,不用每次都再凭肉体感觉去尝试。从而,人才有了智性的一面,与人的本能合作,让人更好地对环境做出反应。但这一面,会渐渐融回到本能里,当人在平时针对某一方面思考感受并实践足够时,这种东西会下潜到潜意识里,作为每次应对相同情况的一个迅即反应。这些思考慢慢积累,慢慢下潜增添为本能的一片片叶。而后在创作中,确实是直觉式的,不过也是平时已思考感受足够,潜意识的机制。就像德勒兹所讲的,“想象一个平面,上面任意两点相连,都不会与其他任何两点的连线相交”。本能比智性有更高速更强大的处理机制,能快速连接起人全身与其所处环境的感受,即时产生回应。
理性,就像一个试错的过程,当试到目前最佳的解法时,它便记住交给本能。下次再遇到相同情况,理性不必出场,人会自动启用这个解法,但不是说理性就没起作用,它作用在之前。感性,就像一个修正的过程,虽然遇到相同情况,可当时的环境、心境等有所不同时,身体的感知会临时调整做出决策。也许选择第二好的解法,也许选择第三好的解法,更甚者临时创造一种解法。可它能这样做,也是因为,理性早做过功能,而理性在做功课时,感性也已在合力帮忙。
当然,也会有两种奇怪的情况,那就是过于感性和过于理性。过于感性,就像回到最初,纯靠重复感觉的一个身体直接反应;过于理性,比如说,那些思考感受还没能下潜,处于悬吊未决的状态,像是从整个大的空间里挖了很小一部分独立出来,没能与其他感知很好地联结,所以会有单薄、干巴巴的感觉。
让我们暂且将感性与理性都归到智性下,因为此时的感性在与理性的相互作用中,已不同于最初原始的、纯靠感觉的感性。看起来,它们共同处理的是生活中触手可及的第一手材料,而后其处理的结果再交由本能,做第二手的处理。
举例说,就像把单纯的声音和物体(第一手材料)先处理成可写可读的字词(从语言上讲)和可听可感的一帧声影(从电影上讲),即一个个地拥有了某种意味。接着再在此基础上(第一手材料的处理成果作为第二手材料),构成了一种语言和一部电影(每部电影自成一种电影语言)。将这过程拆离来看,是先智性(理性/感性),再本能,这样。可实际情况是,处理第一手材料时,未尝没有本能的成分,处理第二手材料时也未尝没有智性(理性/感性)的再参与。
现在,我们对人的活动机制或许有了更清楚的了解,这实际上是人将所感之物符号化、制造符号系统的机制。从中可以发现,它其实又是一个捕猎的过程,是不断想把某种东西固定下来的过程。
当然它也是一种创作,具有艺术性,是在“创造”原本没有之物,或说让该物从潜在中显现出来。但既要说显现,那也有可能是遮蔽,有些东西被遮住看不见了,另一些东西才会引起注意。因而,与其说直接将某种东西直接命名为艺术品,倒不如说去考察它是否更具艺术性,即它是否能对人的思感有所改观、有所释放、有所唤新。但也不否认,艺术性不足、工具性很强的事物,同样非常重要,因为艺术与工具也是交织的。
不过,也还要问一句,为什么更强调艺术性呢?可以想象游戏是如何产生的,我们走着走着,不经意踢到一个石头,它飞了,我们忍不住想继续踢,一些姿势和方向踢烦了,我们会换着花样踢,再接着大家一起踢,再换换花样踢……可以踢一天,可以踢更久。为什么它会这么好玩?这是在干嘛?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妨让我们再回到人是怎么成为人的问题上来。切不可忘记,人本身就是一种有形的媒介。在人之前,虽无智性的操作,但也已然玩起了游戏。生命演化的整个沿流不正是在换着姿势、换着方向玩吗?可见,现在我们谈论的艺术性,其实更像是一种生命内在发展的趋向。顺着它走,说不定人会突破人体的极限,再度进化,感觉的触角会伸得更多更敏锐。
要小心,这并不是命中注定的一个目的。我只是在一个比较广的层面上,描绘人这种媒介本身的可能方面。向人提问,其实不也是在向整个有形宇宙提问吗?《庄子·外篇·知北游》里讲,“道在屎溺。”答案若在人身上,那自然也蕴于整个有形宇宙。有形即是遮蔽,遮蔽即对应显现。有形之为有形,其趋向即在无形。
无形之物本如电光一瞬,永远没法真正抓住,抓到的也绝不会是它。它借由媒介来递信,已有一些时延,我们再从媒介那里接收信件,又再添一些时延。如若不能感官全开、即刻穿击媒介,我们便极有可能长久丢失它,甚至还错以为是。
有形之我,在文字中踢起了石子,阅读的你也加入进来。有一物擦肩而过,不知是你,是文,是石,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