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没有生下一坨蛇,也比养育这个贱东西还好!”
—— 波特莱尔,〈祝祷〉《恶之华》
〈世界日报〉记者法兰斯瓦于维斯康蒂家族百年别庄,从高耸大厅的一边望过去,可见一个大理石门框住的湖光山色,隐约见到号称“世界最美”之意大利科莫湖,青玉波光荡漾。 “这座度假城堡,是我母亲送给父亲的礼物…”近七十岁的维斯康蒂,坐在轮椅上,看着桌上一张母亲的老相片: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穿着美好时代Belle Époque最高雅的流行时装,带着宽广有形的花帽,垂下神秘朦胧的面纱,身上尽是低调奢华的顶级珠宝,看似不看,脸迷蒙地朝向镜头。
“这张照片简直就是《魂断威尼斯》中的母亲翻版!”法兰斯瓦惊讶地说。 “Piero Tosi在为这部电影做服装的时候,那时他已经和我合作了五、六片了吧,包括最难做的《豹》(Il Gattopardo,1963,又名《浩气盖山河》),他像我肚里的蛔虫一样,有时甚至比我还先知道我要什么。他主动找了我的母亲照片当作参考,所以西尔瓦娜·曼加诺(Silvana Mangano)在试装的时候,我好像看到我母亲再现,整个电影的氛围,刹那就呼之欲出。”维斯康蒂沉浸在回忆中说道。
“很多影评人认为《魂断威尼斯》里的作曲家有导演自传的影子,我个人却认为,达秋一家人在丽都海滨出游,不但如您一直想拍的《追忆似水年华》中,巴尔贝克的海滨大饭店情境,更是导演童年与母亲回忆的一种再现吧,是否此为《魂断威尼斯》自传色彩的另一个面向?”法国记者问道。 “我常说,这部电影完全并不是我按计画、刻意找来拍的,而是它以数十年耐心等待,直到所有条件成熟了,毫不勉强,水到渠成。我始终觉得这个作品回答我身为一个艺术家面对死亡的问题,但是您提出的母亲回忆,我倒是觉得非常有意思,仿佛电影又回答我人生初始另一个重要问题…”导演陷入了过往苦甜交错的回忆…
《魂断威尼斯》这部似乎没有什么剧情的电影-一个作曲家在水都一个不小心,心脏病发作葛屁了,却展现了一系列耐人寻味、名列影史的谜样角色,除了德克·博加德(Dirk Bogarde)饰演的临老入花丛的禁欲艺术家,宛如希腊大理石雕像、少年禁爱的达秋,更有义大利熠熠发亮女星-西尔瓦娜-饰演的戴面纱母亲,宛如不可冒犯女神优雅高贵,沉静不语,永远带着一种神秘存在感。电影宛如普鲁斯特《在少女花影下》(À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1918)的大饭店贵族生活情景,盛装的母亲伴随着家庭教师、仆人,浩浩荡荡带着小孩出游,行迹欧洲最高级旅店,这也是维斯康堤的童年生活日常。
若维斯康蒂的父亲出身为意大利最古老显赫、却有没落危机的贵族,其母亲则出身于新兴的中产阶级,家族白手起家,于工商大城米兰建立最大制药工厂,累积其富可敌国的实力,以至于最美丽的科莫湖边,大兴土木建起当时最奢华的度假别庄,而维斯康蒂的母亲——卡拉,为此炫耀城堡的唯一继承人。贵族的名号加上中产阶级的财富,维斯康蒂家族在米兰叱咤风云,不但于城内坐拥百年王宫,于史卡拉歌剧院有专属包厢,城外还有家族城堡和度假城堡。维斯康蒂童年历经第一次世界大战,于战事吃紧之际,维斯康蒂一家“共体时艰”,最后“只保留了十五个仆人”。
维斯康蒂的母亲虽于药品工厂“化学酸味”长大,却接受最优雅的音乐教育,可说传承其家族不断演变的逻辑,若卡拉的祖父胼手胝足、从无到有建立起制药王国,她父亲一代却转向音乐兴趣,成为威尔第和普西尼歌剧的关键支持者;也似乎因为这层音乐渊源,卡拉与维斯康蒂两家族益发亲近,因后者不仅为建立威尔第歌剧神圣堡垒——斯卡拉歌剧院的奠基者之一,更长期为剧院管理阶层主席。维斯康蒂父母联姻不仅结合米兰最显赫的两个家族,更让其母亲以其高超音乐品味与极致优雅身段,成为“无可争议的米兰女王”。
维斯康蒂电影中的“母亲——女王”形象可说光彩夺目,还是阴魂不散——导演交付其最心爱的三个耀眼明星,来演绎其母亲卡拉魂牵梦萦的影像:罗密·施奈德(Romy Schneider),克劳迪娅·卡汀娜(Claudia Cardinale)和西尔瓦娜。维斯康蒂早王家卫三十年,以非业界常规的十八月的长期拍摄时光,酝酿罗密诠释《路德维希》奥匈帝国伊莉莎白,如此一个名列欧洲最有权势的皇后,如何呈现为一个平凡真实女人私密生活的微妙日常。在《豹》中,意大利导演将艳星克劳迪娅,从土豪女儿的乡土野性,焕发成晋升贵族的华贵野心,导演更让克劳迪娅在《暴力与激情》(Conversation Piece,1974,又名《家族的肖像》)中演出惊鸿一瞥的一分钟,一个揭开面纱的神秘华贵女人——维斯康蒂的理想母亲原型。于《魂断威尼斯》中,维斯康蒂的母亲形象可说得到最细致的发展——以不慌不忙的日常结构,不需任何戏剧动作,甚至不用发任何一语,施云娜展现一个母亲满足自身的神秘存在。
记者法兰斯瓦看着桌上导演收集的卡拉的老照片,不禁问道:“您的出身,是否让您不断想改编普鲁斯特和托马斯·曼的作品,因为这两个作家都和您一样,都是来自顶层贵族阶层?”维斯康蒂冷峻的脸笑了一下,回答道:“这样的说法很有趣,但是或许还要加上一个细节,这两位作家和我自己,都关注一个主题:贵族如何没落… 这或许是《魂断威尼斯》想要表达的,最优雅、完美的贵族美学,如何迈向消逝…”
法兰斯瓦继续看着卡拉华贵又冷峻的旧相片,尝试触碰一个可能敏感的问题:“您电影中的母亲形象,似乎不见得都是正面的…”维斯康蒂如老鹰的脸庞,带着锐利杀气看着法兰斯瓦,空气顿时凝结,导演僵硬的肌肉慢慢缓解下来,接着说道:“我可以说花了一辈子的时间了解我的母亲,一方面她是我见过最优雅的人,一方面却是最严酷的;一方面她代表欧洲最精致文化的结晶,另一方面,她的家族却于第一时间支持法西斯……”
米兰作为墨索里尼最重要的发迹地,不仅有极右民粹支持,更重要的是,有富可敌国的大企业支撑,为确保遏止共产党工人夺权;维斯康蒂家族中,不但中产阶级母亲那边的制药工厂率先输诚,其贵族父亲更在义大利国王旗下,与墨索里尼合纵连横、共谋霸权。
因为“米兰女王”卡拉对法西斯的暧昧,维斯康蒂电影中的母亲形象可说往两极化发展,一方面如罗密、克劳迪娅和西尔瓦娜诠释的最优雅女神,另一方面,却可能转变成来自最深地狱、最可怕的悲剧,宛如美狄亚还是麦克白夫人二十世纪复活。
维斯康蒂今天似乎被世人遗忘的1965年电影,《北斗七星》(Sandra of a Thousand Delights,1965),不仅曾获得威尼斯金狮奖,更是导演探索希腊悲剧,为何在二十世纪现实发生的一个艺术实践。宛如《奥瑞斯提亚》之乱伦弑亲情节,电影中高贵出身的钢琴家母亲,疑似于二战之中,与情夫写下匿名信,检举丈夫的犹太人身分,让其送至集中营身亡,以利两人通奸。其一对儿女苦无证据,指控母亲,为父亲报仇,同时又不断叛逆,产生乱伦暧昧,让其母亲终身诅咒自己亲生的儿女。如果克劳迪亚饰演女主角珊德拉,能够撑起这个现代悲剧,以强韧的感性力量超脱宿命轮回,其中的母亲却如同希腊悲剧的美狄亚,深陷最高傲的玉石共焚欲望,无法自拔。
“您似乎在《纳粹狂魔》中,以英格丽·图林(Ingrid Thulin)创造影史上最可怕的母亲?”记者法兰斯瓦大胆提问。维斯康蒂如猛禽般,双眼直瞪记者,然后慢慢说道:“我从二十世纪法西斯身上,看见了活生生的希腊、莎士比亚悲剧;英格丽·图林的角色,可说我对母亲最恐怖的幻想。”《纳粹狂魔》中的乱伦悲剧甚至比希腊有过之而不及,弑父恋母不只是远古神话还是潜意识禁忌,而是纳粹绝对权力逻辑下,一个合理性现实展现;英格丽·图林为了富可敌国的家族产业,可以牺牲丈人性命,操纵儿子性向,最后虽得到一切,却失去灵魂,宛如行尸走肉,成为二十世纪法西斯的麦克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