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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凝视一张脸──专访《你的脸》导演蔡明亮

「本文转自于非營利網路媒體《報導者》(www.twreporter.org)」
蔡明亮|©️報導者,摄影:林佑恩

曾经从电影逃离的蔡明亮,现在回来了。

这一次,他的新作《你的脸》78分钟的电影,只有14个镜头,对准13张脸,每一道皱纹、每一个毛孔,在不同的光线下,隐隐细诉爱的绵长与人生的推移。

《你的脸》走过威尼斯影展、纽约影展、釜山影展之后,回到台湾,于2018金马影展闭幕放映。 2019年5月,终于在台湾正式上映。

凝视之间

那是一段平静却让观者从脑中不断捞取记忆的78分钟。一张张面部特写,对着影厅的人诉说自己微小平淡的过往,还在期待下张脸将说些什么时,迎面而来却是一段长长的对望、无语。在说与不说之间,凝视已成为充满力道的说词。

这样的观看,是蔡明亮在他的作品中从未停止提供给观众的:《爱情万岁》坐在公园长椅上的杨贵媚,《郊游》对着残破壁画凝视的陆弈静、《不散》跛脚游走在戏院里的陈湘琪、《河流》扭着脖子望向天空的李康生⋯⋯,像一双带着反射镜的窥视之眼,蔡明亮将难以察觉的时间流逝,钉进银幕。

蔡明亮说自己从来都不愿被界定,然而在面对难以定义剧情片还是纪录片的《你的脸》,除去情节与叙事之后,他究竟期待观众看见什么?或许早在2013年金马影展《郊游》映后座谈上,蔡明亮所说的这段谈话,已是创作者面对观众的真诚告白:

“我觉得我电影最大的功能是变成天上的月亮、地上的一朵花。你看月亮、花朵,不会想看懂,不会想得到什么启示、知识,你有你自己的月亮跟理解,但最起码你要懂得抬头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月亮,这句话是李安说的。

所有艺术创作都像一朵花,长在那边,让你有所启发、感受,不是让你获得什么,你获得的是你早就已经有的,所以我想把『看』这件事带回电影的思考。我花了20年都在做一样的事,我相信有很多观众因此知道怎么看电影、享受电影,我想我已经足够了,你们也应该谢谢我了。也谢谢你们。 ”

自由之眼

对艺术,蔡明亮是出了名的任性。 「创作就是回到自己人生本身,没有更多,没有更少。我拍了10部电影,都是人家找我做的。老板和我是平等的,我不太care老板的感觉,」他在一场企业内部演讲里笑着说。

由于不满电影现在被塞入太多的视觉、叙事、情节,曾拿下威尼斯和柏林影展大奖的蔡明亮,这一次,只想好好凝视一张脸。

「现在看电影就是去shopping mall嘛,我想要回到电影,唤醒我们所失去的。为什么电影一定要有剧本?一定要有表演?一定要有对白?我们能不能只是凝视生命最细微的变化?」蔡明亮说。

对艺术如此,对爱情,更是如此。自从1991认识李康生之后,蔡明亮11部电影的男主角,全是他。

「生命真的很有限,我只够看一个人。我的变化就是跟着李康生的变化。我跟他说,就算小中风,就算你脖子歪,就算你残废了,你都是我的男主角, 」蔡明亮这样公开说。

对爱、对电影那份自由的渴望,在马来西亚砂劳越的小镇童年就生了根。

蔡明亮3岁以前,跟着阿公阿嬷卖干捞面。有时候,他会一个人拿着外公煮面的长筷子,扮演武侠片里的金燕子。外婆常常牵着小小蔡明亮的手,走路去镇上的电影院看电影。 30 分钟从面摊到电影院的路上,会经过跑马场,塞满武侠小说的书店,一个小铁铺,一个飘着面包香的面包店。这些气味和画面一直徘徊在他的记忆里。到了晚上阿公推卖面的推车回来,阿公也会握着小小蔡明亮的手,听着广播机的广州大戏和潮州戏入睡。

「童年跟着阿公阿嬷,我是很快乐的。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电视的时代,我就已经拥有了自己一个小世界,」蔡明亮回忆。

等到4岁被爸爸接走,他向快乐的童年告别。 2个哥哥、2个弟弟、2个妹妹都睡在一起,只有4岁的蔡明亮自己睡在一个小铁床,躺在小蚊帐下。睡前的一个小时,小小蔡明亮认真地在脑海里重温和阿公种田、捕鱼、卖面,和阿嬷看电影的每一幅画面。 「我很小就知道要怎么逃离这个世界,」他说。

到了小学,即使有同学叫全班同学都不要跟蔡明亮说话,他也不会觉得受伤,因为他把图书馆的书都借来看完了,有自己的世界。

「我不太care别人不理我,也不太有分别心,可兰经我也看,经过印度庙也会鞠躬,住在废墟也很好,这是我的个性,」他自剖。

透过这双自由的眼睛,很多人重新找回观看的可能。

「我近10年来看电影,老觉得有一只手在帮我翻页。所有的一切变的规格化,你的镜头很长,让我看到了、听到了、思考了,」有位50多岁法国女人看完他的电影这样告诉他。

每个人透过蔡明亮电影寻回的事物,不太一样。或许是一颗慢下来的心,或许是抵抗遗忘的力量。或许,只是一种对生命本质的敏感度,愿意抬头看天边的一朵云,愿意问候朋友一声,你那边几点。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是李康生?拍到最后就知道,无情才是永恒的自然状态。我是从35厘米胶卷开始拍的,我就是想要拍出他脸上的光,」蔡明亮任性地很骄傲。

对蔡明亮而言,电影已经分成工业和手工业。而78分钟、14个长镜头的手工业作品,希望让电影观众在一张张时间雕琢过的脸孔上,找回那表面又内在,既遥远又迫近的真实。

开始之前

为了了解蔡明亮拍摄《你的脸》思考与过程,《报导者》与孙松荣教授来到蔡明亮的工作室,进行这场访谈。访谈开始前,蔡明亮谈起自己从1999年拍完《洞》之后,拍片的方式越来越没有「计画」,甚至连剧本也逐渐精简。他当时曾问法国制片人,能不能帮他找到一笔钱,让他慢慢地拍一部电影。 「不要问我拍什么,也不要问我什么时候拍完。我猜他们当时一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现在的我,就是这样,其实也不需要很多钱,有多少拍多少,拍完就是一个作品,这样我就很快乐了。」

缓慢而行的蔡明亮,仍然一直走在最前面。

蔡明亮|©️報導者,摄影:林佑恩

以下为台南艺术大学动画艺术与影像美学研究所教授孙松荣、《报导者》与导演蔡明亮进行的专访内容。

「我不喜欢电影被界定」

孙松荣:《你的脸》里你一共拍了13张脸,其中8位男性,5位女性,请你谈谈选择拍摄这些人的原因与拍摄的过程。

蔡明亮:我跟摄影师小古上街,一直走一直找,就是单纯地找一张「好看的脸」。有些人的脸看起来就是不同,比较有生命力。后来小古跟我说:「喔,原来你喜欢的是那种『还在活着』的感觉。」找到的大部分是老人,就想怎么样说服他们让我拍。

第一个想法是「不想把它拍成纪录片」。纪录片可能比较简单,就到这些人生活的地方拍就好,但我想,再纯粹一点,没有那些生活背景,就是安安静静地拍那些脸,所以最初想到摄影棚拍,可是摄影棚又太空,没感觉;突然想到中山堂的光复厅,那里很安静,几乎听不到外面的杂音,而且是一个有时间意义的空间。

所以我们安排了每个人来光复厅,因为大部分都70、80岁,不好让他们等太久,差不多每个人一到,半小时内就要拍到他们,每个人都要在位置上坐上最少一个小时,主要是每张脸的光都不太一样,要慢慢地、很仔细地打。我也给每个人选了不同的位置,每张脸都有应该有一个自己的背景。照这计画,一天也只能拍3、4个人,拍了4天。

孙松荣:每个人讲话的内容是怎么讨论出来的?

蔡明亮:每个人都各拍两次,一次25分钟,是一次跟他们聊天,一次要他们不讲话,没有NG。大部分的人我都不熟,除了那个吐舌头、做脸部运动的,她是小康的妈,她本人就非常爱讲话,拍她不讲话的那个镜头,她的脸就开始动起来,还自言自语,我在机器旁边笑到不能控制;其他的人我就随便问,随便他们讲,我觉得这样他们会比较放松,接着我再拍一个不讲话的。我都跟他们说,就像在相馆拍照那样,静静地坐着就好,他们也没想到会坐多久,一直到我喊卡为止,有人在我开机不到一分钟睡着了。

孙松荣:你觉得在剪接时想把「很纪录」的东西剪掉,当时怎么跟剪接师讨论?

蔡明亮:我不喜欢电影被界定,什么叫剧情片?什么叫纪录片? 《那日下午》是纪录片吗?我就故意去报名金马奖的剧情片,果然没有人理我。把那些讲话的内容剪进去,例如李妈妈说:「人老了就要去医院,我就是不要他们陪,要排队,他们陪会累死。我时间很多,反正抽到100号我就晚两个小时再过去⋯⋯」她讲很多,有些非常动人,可是也会跑出老人孤独的意识出来。另外打瞌睡那位江先生,讲起他年轻时混帮派的经历,完全就是一个西门町的记忆,都很有意思,但马上就出现了「纪录」或「口述历史」的概念。我拍他们,13张脸,并非13个故事,就是想凝视他们的脸,到底可以升起什么样的感受。

「电影不是用看的吗?什么时候变成讲故事的工具?」

孙松荣:最初的版本是不是三个多小时?

蔡明亮:第一个版本超过三个半小时,我很兴奋,它绝对是「美术馆」的概念。

孙松荣:那是怎么样的三个半小时?

蔡明亮:有讲话、有安静,同样的一张一张脸,只是时间更长,每张脸要看的更久。也许有一种强迫症的概念,我看多久,你就要看多久,你可以不看,但是我就拍了这么久,甚至更久,我只是决定了这个长度拿出来给你看,你不想看也没有错,我也没有不对,这是我长期想要跟观者建立的关系,也许非常一厢情愿,因为这个版本只有我跟剪接师看过,所以我也不知道,它如果这样面世,会有什么效果。

剪接就这样子,剪完的当下都会很兴奋很喜欢,就决定这个长度了;有天晚上我一个人看,自己竟睡着三次,我就传简讯给制片,请他安排再剪,就剪成两个半小时。后来又觉得太多说话的内容,那些内容都带着情绪,比如说有一位妈妈,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下来了,我就把它剪掉,最后就变成现在这个版本(78分钟)。

孙松荣:剪接的选择相信是很困难的。以记者的角度,当听到一则有力量的真实故事时,会希望它可以被记录下来。但身为导演,你所做选择却决定了它是一个「访问记录」,还是一个「艺术创作」。

蔡明亮:我觉得大家都太爱讲故事了,都在卖故事。那天我听到有人说,电影就6个字:故事、故事、故事。电影什么时候变成讲故事的工具?观众也长期被训练成听故事的人,电影不是用看的吗?我拍《你那边几点》,每个都是固定不动的长镜头,我的法国摄影师班奈・德洪(Benoît Delhomme)特别费心思打灯,有一天他跟我说,他觉得自己以前都在拍对白,现在在拍电影了。

所以我去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训练营担任导师时,他们说要先给个拍摄主题,我丢出了「无事」,可是你相信吗?他们不可能会拍「无事」,没有人敢拍「没有事情的事情」给我看,哪怕是一个镜头。我真希望有人拍一个杯子拍得很棒,但是没有,因为整体的影视教育已经非常僵化,所以我思考的是,电影还有没有更多的可能性。我在豆瓣看到网友留言:「蔡明亮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精采了。」我只想说,你所谓的精采不是我的追求,sorry。

「感觉坂本就坐在我身边」

孙松荣:这次配乐是坂本龙一做的,谈谈你们的合作过程。

蔡明亮:原本《你的脸》没打算要做配乐,是因为遇到了坂本龙一。去(2017)年《家在兰若寺》去威尼斯影展,在饭店吃早餐,小康看到坂本龙一在散步,我去跟他打招呼,那天在沙滩上聊得满开心的。回来没多久就写一封信问他:「要不要看我的新片?也许有机会一起合作。」他说好,影片就寄去了。第二天他回信:「我帮你配乐,给我一个月时间。」

接着就寄来12首曲目,他信里面说:「你可以用,也可以不用;你可以用一秒、一分钟,我都可以。」我本来还满担心,会拿到一个「美美的音乐」,后来听了非常兴奋。

孙松荣:坂本龙一给你12段音乐,但并没有指定它要配在电影的哪里?

蔡明亮:他没告诉我,我也没问,我怎么用也没告诉他,凭着感觉就配上去了,配完我就寄给他,问他有什么意见,他隔了两周都没回我。我请制片再问他有无意见,坂本回了:「我看到了,我非常兴奋,忘记回你了。」大概就这样。后来我们在釜山见面,一起出席映后座谈,他跟观众说,他做了那么多的电影配乐,只有两个导演没有给他任何指示或要求,一位是大岛渚,一位就是蔡明亮。

现在想起来,我在放置坂本的音乐的时候,感觉他就坐在我身边,在中山堂,看到这些脸的发生,所做的即兴演出。

《你的脸》剧照|©️汯呄霖电影公司,摄影:张钟元

「人有机会凝视另外一张脸,通常只有三次」

孙松荣:《你的脸》最后一个镜头拍了大约8分钟的中山堂,迷人的地方是与你之前拍《脸》有点像,它忽明忽暗,有光的元素,好像会呼吸。

蔡明亮:这个镜头应该是在我们休息的时候拍的。在拍其中一个老人的时候背景也是这样,有些忽然间暗掉,有些很暗,有些后来慢慢又亮起来。有点像有一个光在操纵,但其实那是自然的光,我满喜欢。

孙松荣:这你跟当年拍《不散》里的电影院感觉很像。

蔡明亮:对,我当时很安静地坐在那边,看灯光师傅们帮福和戏院打灯,很慢又很仔细;《你的脸》是请了《家在兰若寺》的灯光师小古,来当我的摄影师。

孙松荣:「特写」会让我觉得回到电影一开始的时候,例如默片。你觉得你在拍《你的脸》的时候,有一点想到回到电影最开始的那个感觉吗?

蔡明亮:就是「凝视」的概念吧。人有什么机会可以凝视着一个人、一个物件,或着一个风景,心神随之流动,就是电影嘛,你不能把眼睛移开那个格子,除非你睡着了。就像我的电影,为什么有人会睡着,他觉得闷,觉得乏味,没有事情发生,他不习惯看这样的电影,不是离开就是睡着。如果你是我的影迷,你就会看我的电影,知道在看什么,不会睡着,或者睡着了,也不会骂我。

特写,脸的大特写,就是我对电影最强烈的感受,一直都是;我常常说,人有机会凝视另外一张脸,通常只有三次,一次是小婴儿出生,一次是亲人离世之前,再来就是电影的大特写。你会忘记电影的故事,但不会忘记特写,《四百击》(Les quatre cents coups,1959)的尚皮耶・里奥(Jean-Pierre Léaud)、《恐惧吞蚀心灵》(Ali: Fear Eats the Soul,1974)里的那个老太太、德莱叶(Carl Theodor Dreyer)的《圣女贞德蒙难记》(La Passion de Jeanne d’Arc,1928)。

特写,是要让你在戏院看,你才知道它的力量,所以我拍完VR的《家在兰若寺》才会那么渴望拍一部关于特写的电影。

「我几乎都在经营一个镜头」

孙松荣:在《你的脸》中,李康生是你拍的最后一张脸,你把他脸上的灯光打成左边暗一点、右边是亮的,我觉得你其实在想办法把「脸」成为一个影像的过程,而这让我觉得你是想让它不是那么靠近「纪录片」,是要我们真的去看「一个影像」。所以你说这不是纪录片的这件事,我觉得它是可以成立的。

蔡明亮:电影的力量不就是源自影像吗?不管你是记录还是讲一个故事,那些强悍的力量都是来自影像。有的时候,我们以为力量是来自故事或叙事,所以对电影有很多的界定。 《行者》是纪录片吗?之前《无色》被请去马赛纪录片影展(现已更名为马赛影展)竞赛,我还笑说不要吧?去参加竞赛不就变成纪录片了吗?马赛影展的主席尚皮耶・雷姆(Jean-Pierre Rehm)回我说,我们对纪录片的认定没有那么狭隘,你来吧,我们帮你找一笔钱,在马赛拍小康走路,后来就拍了《西游》。

也有人批评《行者》不是电影,是行为艺术,批评的人只是没有看到他习惯的元素:故事啊、剧情啊、表演啊⋯⋯。 《行者》的元素,就是走路;《你的脸》的元素,就是脸。

一个镜头,也可以是一部电影,管他多长还是多短。我几乎都在经营一个镜头,胜过经营一个故事,我忍不住还是想问:看李康生的脸,你看到了什么?

《你的脸》剧照|©️汯呄霖电影公司,摄影:张钟元

|编按:本文初版日期为2018.11.13,后于2019.5.17更新
|文字:王儀君 王曉纹 |攝影:林佑恩
|採訪 孫松榮(台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教授)

報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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