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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斯康蒂——追寻贵族法西斯之血(四)

纳粹狂魔(La caduta degli dei,1969)

极盛与极右家族——《纳粹狂魔》(The Damned,1969)

当老管家马可以古董银盘将下午茶端上,《世界日报》记者法兰斯瓦环顾维斯康蒂家族百年城堡,不仅惊觉大厅规格媲美王宫堂皇,更讶异其古典瓷器在昏暗光线下布满灰尘,角落推放大大小小、同样蒙尘的整修器具,宛如数十年人迹罕至、衰颓退色的华殿,悼念过往不散宴席的美好年代。

“战争过后,这里就没什么人住;我妹妹继承了城堡,在我中风生病的时候,好心让我带着马可住在这,在科莫湖边休养。”年近七十、坐在轮椅上的维斯康蒂说道。 “您的家族似乎在战争时候,遭遇到不少困难…”法兰斯瓦小心提问敏感的问题。维斯康蒂即使在生病中,依然如苍鹰锐利的眼神直盯着他,然后缓慢而坚定地回应:“我知道你们记者想问什么… 我从不否认我家族和法西斯的关系。我可以直接跟您坦白说,我父亲那边的维斯康蒂世家,我母亲那边的米兰制药工厂,还有我自己年轻岁月,第一时间都是法西斯的信徒。”

华丽的忧郁-贵族法西斯家庭

“米兰作为墨索里尼的首要崛起地点,我的家族深陷其中,或许扮演重要角色…”维斯康蒂缓慢而直率地说。与一般印象法西斯以极右民粹为根基的印象相反,墨索里尼的兴起不但有富可敌国的大企业背后支撑,更有意大利王室为首的贵族背书。维斯康蒂作为米兰最显赫与最富有的家族,自然也就深陷此历史风暴,无法自外。首先,维斯康蒂母亲方面的米兰大药厂,表面上以维持国家政经稳定,支持墨索里尼强人执政,但更深一层来看,这更是欧洲大企业惊恐极左工人运动崛起,进而大举押注极右政党,深切期许共党组织连根拔起。而维斯康蒂父亲那一部分,或许更为复杂。意大利国王伊曼纽三世即使私底下厌恶墨索里尼的粗蛮本质,表面上虽勉强接受直捣罗马的“黑衫军政变”,实际上却共谋军警国家的帝国主义扩张,不但可持续压制自由派的民主议会发展,更能积极开疆拓土,终于非洲夺取大量殖民地,自封“衣索比亚皇帝”。维斯康蒂父亲名列义大利最古老贵族后裔,不仅于私与王室有数十年交情,更须于公宣示效忠国王,于是让最爱的长子,也就是导演的大哥,加入皇家军队,即使表面为法西斯征战,实则是贵族精神,追随国王忠贞不二。

“您家和法西斯的关系,是否和您父母的友人,指挥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与墨索里尼的关系同样纠葛?”法兰斯瓦一直小心翼翼提问政治议题。维斯康蒂有些疲惫的病容,突然眼睛一亮,炯炯有神说道:“感谢您作了研究… 回想起来,的确,和其他意大利大企业、大家族相比,我们家更和托斯卡尼尼站在同一阵线,一样对法西斯经历了崇拜、追随、怀疑与恐惧的大起大落、苦涩难言的巨变。”托斯卡尼尼为维斯康蒂家的世交,于私底下,两家实为亲密紧邻的厝边,两家小孩甚至为论及婚嫁的青梅竹马;于工作上,维斯康蒂家族不仅名列史卡拉歌剧院的奠基者,更数十年担任其管理阶层之主席,托斯卡尼尼与维斯康蒂家族合作无间,于斯卡拉创造威尔第和华格纳歌剧的世纪演出传奇。

纳粹狂魔(La caduta degli dei,1969)

法西斯于米兰崛起之际,记者出身的墨索里尼深谙拉拢文艺顶层菁英之道,不但与邓南遮颓废唯美文学一唱一和,更成为马里内蒂未来主义的疯狂实践信徒;于欧战后红色农工革命威胁,托斯卡尼尼于法西斯兴起的第一时间,欣然接受其议员提名,以确保菁英体系的存续。然随着威胁国王的“黑衫军政变”,托斯卡尼尼与法西斯关系产生质变,这个指挥拒绝于斯卡拉演奏法西斯党歌:《青年》,引发黑衫军敢胆于歌剧院闹场,并祭出死亡威胁。托斯卡尼尼惊恐“法西斯美学”从根基摧毁菁英艺术的传统:对所有人的宽容开明,使得这个温文儒雅的文人,最后坦承:“如果我可以杀一个人,那就是墨索里尼。”碍于国际强大压力,托斯卡尼尼终在大战前,逃离法西斯铺天盖地掌控,飞至新大陆,于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再次创造传奇。

“米兰为法西斯,付出惨痛的代价。”维斯康蒂如猛禽般的脸,似陷入回忆的忧愁。面对无产阶级威胁,菁英阶层养虎为患,自食恶果。墨索里尼为了实现其军国主义最终理想,在意大利尚未准备好之状况下,搅和希特勒加入大战,被自己的内阁喻为“自杀”。维斯康蒂的大哥在墨索里尼注定失败的扩张战争中,牺牲生命,临终只说:“国王万岁!”随着羞辱的接连惨败,国王下令解除墨索里尼职位,并将其囚禁。然第三帝国派遣秘密卫队,解救“领袖”,让其在意大利北部建立傀儡政权-恶名昭彰的萨罗共和国。意大利现代史最血腥的一页,于是展开:苟延法西斯党羽,对自己国民,比希特勒派遣的盖世太保加倍暴虐,于大城市如米兰,于战争眼见结束前、残喘几个月期间,实行让世界瞠目结舌的极右最后清洗,除了开始主动运送成千上万犹太人至集中营,一个连墨索里尼自己都长期坚守底线、不敢妄为的举动,更大肆屠杀任何可能的异议分子,一群又一群的知识青年血流成河,宛如焚书坑儒的当代发生场域。法西斯余孽引发人民忍无可忍的反扑,墨索里尼被私下残酷处决后,移往米兰广场曝尸七天,此城不仅为其发迹起点,更是其覆亡终点。米兰作为纳粹傀儡政权重镇,引发联军毫不留情轰炸,不仅艾曼纽二世回廊坍塌,斯卡拉歌剧院更于火焰中全毁。近八十岁的托斯卡尼尼,在战后终重返祖国,专程于浴火重生、全部改建的史卡拉,演奏威尔第…

“听说您试图写一个米兰家族和法西斯关系的剧本?”记者法兰斯瓦试探性地询问。维斯康蒂不加思索、坦率地回答道:“这样回绕我半个人生的故事,我再熟悉也不过。不仅我的家族,我在米兰认识的达官显贵,都和墨索里尼维持一种暧昧、共谋到最后痛苦不堪的关系。与其叙说我自己家族的故事,我更想追本溯源,探讨欧洲最精致的文明,为何会陷于纳粹、法西斯的漂亮逻辑无法自拔…我开始研究德国最显赫、富有的家族,克虏伯,构想拍摄《纳粹狂魔》…”记者回应道:“我常觉得,您电影中顶层菁英,从小生活在城堡王宫,完全不是迪斯尼童话,而是莎士比亚悲剧场景…”维斯康蒂如老兽的脸庞,笑而不答。

《纳粹狂魔》中的英格丽·图林

经典悲剧之现在进行式

“您为何想改编克虏伯家族故事?这个家族今天在德国还是位高权重,深受景仰…”记者问到。导演眼神远望,似乎陷入过去某个时刻:“有天我在报纸看到一小篇报导,上面写着,克虏伯家族的大家长,宛如国王高贵的古斯塔夫,有天在奢华城堡的正式晚餐中,突然失声大叫,直说看到鬼魂出没。鬼魂自此日夜缠绕着古斯塔夫,宛如其世界第一、纳粹军火工业,制造的千万冤魂回来找他,更像是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于豪华晚宴,望着空椅,对着看不见鬼魂咆啸…”记者法兰斯瓦回应说:“您是在拍二十世纪版的现代麦克白。”

克虏伯家族以埃森煤铁矿产为根基,四百年来以军火钢铁工业称霸欧洲,以大大小小的战争致富,成为德国第一大企业,名列世界最富有家族。其受良好贵族教育的二十世纪族长,古斯塔夫,与德皇友好,本对希特勒的粗暴一直十分反感;然国会纵火案后,古斯塔夫“一夜之间变成纳粹”,主动成为希特勒关键选战的首要金主,因这个如麦克白野心勃勃的大企业家,不但已经看到心头大患-共产党工人运动,即将被希特勒连根拔起,更预见纳粹将掀起世界前所未见的毁灭大战,这正是他们军火巨子真正需要、于未来发光发热、财富与权力倍增的关键时机。古斯塔夫甚至瞥见“领袖”构想的千年第三帝国,他的家族如何能万世成为关键少数。克虏伯家族于是和纳粹政权成为互补的坚定共谋结构,希特勒发动横扫欧洲的所有战争,都是使用世界最先进的克虏伯企业武器。军火需要量之大,古斯塔夫甚至于集中营旁建立军工厂。古斯塔夫看到的鬼魂,可能就是其工厂成千上万、操劳致死的免费犹太劳工。也就是如此与纳粹政权互相利用、谋取最大可能利益,此欧洲最显家族成为纽伦堡大审的审判对象…

克虏伯家族不择手段的旷世野心,宛如同时代托尔金撰写的《魔戒》,如此醉心无限权力之索伦神话,不在远古奇幻虚构,而生于不断发生的共时现实。 “您在《纳粹狂魔》,以克虏伯家族为范本,不但创造影史上最可怕的当代麦克白夫人,还制造了超越伊底帕斯王,弑父恋母,更为惊悚的乱伦故事…”法国记者评论道。维斯康蒂还是如老狮子般,闭眼满意点头。

柏格曼爱人,英格丽·图林(Ingrid Thulin),在《纳粹狂魔》淋漓尽致诠释了影史前所未见的惊世媳妇索菲亚,一个致命女人,密谋杀死自己的公公,设计让自己的儿子成为沉溺变装之鲁蛇废青,处心积虑只是要让自己的情人,一个纳粹投机份子,坐上富可敌国的家族企业宝座。然而一山还有一山高,她的儿子马丁,由维斯康蒂同志爱人-赫尔穆特·贝格(Helmut Berger)-饰演,惊世骇俗更是不惶多让。赫尔穆特·贝格以妖姬-玛琳·黛德丽-惊艳出场,从一个沉溺性欲、玩世不恭的纨裤子弟,在纳粹友人的调教下,发现自己与生俱来的强大继承权利,而其最大的阻碍,正是控制狂的母亲。为了报复母亲为了金钱权力操纵其一生,马丁依附更强大的国家权力,加入纳粹SS,为了摧毁其意志,强暴了索菲亚,然后结合亲卫队,安排让母亲与她的情人“被自杀”;在无上权力的腥风血雨厮杀下,比粗暴还粗暴、比骇人还骇人,一个天谴怪物于是坐上最高宝座…

“对比这个着魔绝对权力的疯狂悲剧,您的《豹》(Il Gattopardo,1963,又名《浩气盖山河》)可说与此完全相对,是一种认识权力后的谦卑,宛如一场让权力流动的舞蹈…”记者法兰斯瓦说道,维斯康蒂疲倦的病容,突然眼睛一亮,欣然直说:“非常、非常有意思…”记者看到导演似乎累了,想要结束访谈,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最近读到一则消息,您《纳粹狂魔》中的孽子、逆子原型,克虏伯家族单传继承人,那个最后拒绝百亿家业的‘鲁尔河畔花花公子’,举办了一个同志轰趴,专门放映这部影射他的电影,最后似乎对这部电影很满意…”维斯康蒂老兽脸皮,不自禁笑了起来:“嗯,他还满有品味!”


编按:因应近年极右民粹死灰复燃,《纳粹狂魔》五十年后又在欧洲重启风潮,有两个相关的重要作品:

  • 荷兰传奇导演Ivo Van Hove,将电影改成同名戏剧,于2016年第70届亚维侬戏剧节首演,以前卫手法与惊世题材,震惊剧坛,后获莫里哀年度最佳戏剧奖。
  • 法国作家 Éric Vuillard,以《纳粹日程》L’Ordre du jour 一书,描写克虏伯家族与纳粹千丝万缕的关系,终以罕见的「纪录文类」获得2017年龚古尔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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