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逸差一点就没拍成她的第二部剧情长片《别告诉她》,这部在今年1月的圣丹斯电影节上获得热议的电影。这部家庭剧情片围绕一位华裔美国女性Billi和她的奶奶(赵淑珍饰演)展开,女主Billi是由说唱歌手、演员奥卡菲娜(Awkwafina)饰演,她在里面贡献了不俗的表演。当奶奶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并被告知只剩下三个月生命时,他们全家按照中国传统做法,选择不告诉奶奶这件事。相反,他们为Billi在中国的表弟策划了一场匆忙的婚礼,这样所有亲戚都可以有理由回来看奶奶最后一眼。他们是在向奶奶告别,但奶奶本人却毫不知情。
王子逸自己的奶奶确实被确诊为肺癌晚期,所有家人用相似的方法聚集在一起,因此王子逸决定为此拍一部电影。但为这样一个故事找到投资方太困难了,毕竟是一部关于华裔美国女人的文艺家庭剧,并且故事发生在中国,还几乎全是中文对话。
我在纽约见到了王子逸,和她聊了聊为何给这部片找投资那么难,她是如何坚持去拍自己想要拍的故事,又聊了关于家庭的话题,比如在某些特定地方经历的回忆,还有那种像鱼离开了水的感受。
注意:前方有剧透!
Alissa Wilkinson(后简称AW):《别告诉她》是一个关于家庭如何把真相和谎言混杂在一起的故事,但也是把真实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增加部分虚构情节的电影。把这样的私人故事改变成电影是种怎样的感受?
王子逸(后简称王):我是个导演,所以当我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这件事时,立马就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故事,但在好莱坞的工作经验训练我总是要想多一些:“那我要怎样改编才能把这个故事卖出去,让这个故事成为制片人想要的?”
我就开始四处找人聊这个电影想法,得到的总是同样的问题:“这到底是部美国电影还是中国电影?”我觉得这就像在问我本人“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一样,对于这个问题我会回答他们:“我是美国人,我在美国长大,我说英文,我的观点也非常美国化。”
但对于上一个问题,我会回答:“我想要最真实的表演,所以要中国演员和华裔美国演员。”我想让片中的人说他们原本该说的语言,因为那样才能凸显出我作为美国人和他们的区别,比如有时候我无法和我的中国家人沟通,还有地理上我与他们的距离。
但接着提问者又会说:“好吧,那就是说这是部美国片,那样的话根本不会有市场。”没办法,我只能继续去找中国投资方,有个投资人说:“是啊,我觉得这是部中国片,不过那样的话主角不能是Billi,必须要是更像中国人的角色,因为中国观众没办法和Billi这样的华裔美国人产生共鸣。”我就说:“这不可能!因为我本人就是Billi!”
所以我就知道没办法按照我的意愿来拍电影了,既然这样的话也就不值得拍出来了,或许未来有机会再用其它方式讲这个故事吧,所以我就把故事用短篇小说的形式写了下来,非常早期的版本。
后来我遇到了一位制片人,是电视剧《美国生活》(This American Life)的制片人Neil Drumming,他在电影节上看了一段我的电影短片,然后说:“你还有什么其它你想拍但没人投资让你拍的故事?全都给我们吧。”然后我就给了他那个短篇小说,他们立马就选定为播客的一集,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来改写和录音,最终就在播客中播出了。我们还采访了我家人,非常纯粹的一次体验,让我有机会真正地了解我自己的感受。
我想,好吧,看来我是对的,好莱坞不适合我,因为这样的故事才是我想要讲述的,我不能再做导演了,因为电影不适合来呈现我要讲述的这些故事。
当然,故事在播客中播出后两天,就有制片人打电话说他们想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有权力和制片人谈判:除非你们答应以我的方式来拍这部片,否则我不会拍。最初来找我的制片人Chris Weitz还有后来投资我的制片公司Big Beach都回答我:“放心,我们一向以导演的意愿为导向,我们希望你有自己想拍的东西。”
所以他们最终都非常支持我,完全支持我拍出自己想拍的电影。
AW:我觉得一般大制作的好莱坞电影的一大特色就是受众很广,制片人想要尽量拓宽受众,这样才能尽可能地收回前期的投资,但这样的后果就是电影感觉并不是任何人的真实经验,但看上去似乎观众真的喜欢这一类叙事方式。
王:确实如此。我是要讲一个关于奶奶、女儿、母亲、父亲这样的家庭故事,并不是想要去拍一部“亚裔电影”,就像一个白人男性导演没有想要拍一部“白人电影”一样,他们只是从自己的角度去讲述自己的家庭故事,而我也一样。
从很多角度来说,从表面上来思考一个人的身份是非常美式的方式,比如如果你是有色人种,你就得讲一个关于身份认同的故事,并且建立在你的外表上的故事,因为这就是主流社会眼中的你,他们只看得到表层。
而对我来说,是的,这部电影就是关于身份认同,但更多是关于当你离开家乡之后会发生什么。你从离开的故乡那里带走了什么样的价值观,又留下了哪些价值观没带走,你会选择怎样的观念?这些事比你皮肤的颜色和你长什么样要深入得多的身份问题。
这也是个如鱼离水的故事,一个并不是金发碧眼的人处在一个亚洲国家,她和当地人一样是黄皮肤黑头发,所有人都期望你就跟他们一样,但其实你和他们不一样。在我们现在所生活的世界其实我觉得每个人都可以感同身受,毕竟谁会觉得自己的长相跟内心的想法完全匹配呢?
AW:电影本身确实就像鱼离开了水,从一开始就有两种语言混合,甚至片头字幕也是。在电影中某些片段里,人们会互相评论对方的口音,当然我完全听不懂口音有什么不同,但有些听得懂的观众就会注意到这个。电影只是让我一直看下去,并且接受看不懂听不懂的情况出现。你知道自己是局外人,只能去感受那种张力。
王:就是这样,我想要展现Billi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很自如,直到她发现了奶奶的病情。在此之前她就是个普通的美国女孩,和朋友们有说有笑。
但我们都会回家,有多少人在感恩节或者圣诞节回家的时候,没有在家的感觉,甚至不觉得自己是家庭的一部分?尤其是大家族,那么多你不太熟的亲戚,你可能只是被人告知那个人是你姑妈,但你不觉得你们俩是有关系的。就算是生活在纽约的白人,出生成长在美国,还是有很多时间他们会觉得自己如鱼离水,处在不舒服的环境中。我想那种感觉是全世界都有的,那种不属于当地的感觉。
我也不想要在电影里过于直白地把事情解释给观众,只是想要他们沉浸在这种体验里。所以在早期测试放映的时候,有时候我们会问观众“你们知道这个人物是谁吗?她在家庭中的关系是什么?”有些观众会说“不知道,看得很困惑。”但有些观众会说:“是搞不清楚,但我觉得没关系。”
我每次去中国时,总会有时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回老家的时候不认识亲戚是谁,我去参加中式婚礼时会觉得“完全不像我去过的婚礼,真的是婚礼吗?那是前台接待处吗?那是……好吧,我猜这真的是婚礼。”当你去到那个环境去感知了解时,自然也就能学会了。
我想要观众有相似的体验,其实,如果观众会问很多问题,他们不确定什么是什么,努力地想要搞清楚的话,是会让他们更加投入在其中的,如果观众提前知晓这一切的话就不会有这么沉浸式的体验。
AW: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欣赏这部片的原因之一,它不太像那种想要一味迎合取悦观众、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的电影,而是充分尊重我,信任我可以看得懂。但这也很有趣,这部电影显然故事发生在中国,也是关于中国人,但没法去竞选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现在被称为奥斯卡最佳国际剧情片),这就让我在想到底什么才是“外语”片。
王:是啊,大部分都是中文,但绝对不是一部中国电影,就是从Billi的角度出发的。你知道吗,我们的发行商A24还有制片公司Big Beach的每个人都在问同样的问题:到底这算不算一部“外语”片?这件事对我们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觉得这就是这部电影有趣的地方:我们正在开辟一片广阔的新天地。
这和《罗马》这部片完全不同,那就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外语片”,因为那就是一部墨西哥电影,是导演阿方索·卡隆(Alfonso Cuarón)作为一个墨西哥人拍的电影,他在墨西哥长大,现在又回墨西哥拍《罗马》。但《别告诉她》完全不是这样。
所以在圣丹斯电影节美国剧情片竞选单元而不是外语片单元里展映《别告诉她》是一个很棒的决定,我们可以看看会发生什么,观众是怎样的反应。
AW:是的,有意思的是,另一部从圣丹斯电影节上脱颖而出的电影是《纪念品》(The Souvenir),是在外语片竞选单元里展映的,它是部英国电影,但全片都是英文,这就颠覆了观众对于“外语片”的传统概念。
王:确实如此,也颠覆了观众对于“美国片”的传统概念。
AW:是的。你电影里另一个重要的线索是时间的流逝,长春是Billi拥有童年回忆的地方,但显然这个地方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知道片中有些拍摄场景就是现实生活中和你有关的地方,当你回老家时是否经历了Billi那样感知到时间流逝的体验呢?你回老家和你再次回去拍摄时是否也有类似的经历呢?
王:是的,差不多就像照镜子,如果你每天都照镜子,你不太会发现什么不同,但如果很久没见的人再见到你就会注意到你发生的改变。中国的话,我大概几年回去一次,但在之前我几乎没回去过,每次回去,我都会觉得完全认不出来家乡了。有时候我会觉得纽约也是如此。
AW:我也觉得。
王:你会发现:“天哪,怎么又开了一家健身馆,还是连锁的,那里之前不是一家小店吗?”
AW:有时候我经过一个街角或者一间老店时,会有关于其它地方、时间、人的记忆突然蹦出来,但不再像曾经那么熟悉,那个街角和老店总会改变,但记忆就像鬼魂一样缠绕着我。
王:确实如此,然后你就会试着抓住一些熟悉的东西。前几天我路过一家餐厅,有室内和室外两个空间的那种,然后我在想:“咦,这里原来不是一家酒吧吗?”因为我有一次在那家酒吧里喝得烂醉,那个夜晚很美好,但我现在却找不到那家酒吧了!
我对于中国的记忆比这个还要夸张,因为我是童年在那里度过的,当时还是个孩子,所以有很多怀旧恋家的情结,所以我经常在寻找:“我奶奶家在哪里?花园在哪里?苹果树在哪里?”
但我不确定到底什么是真实存在的,什么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中的。在我记忆里,这些巨大的向日葵比我还高,上面满满的向日葵籽,我全部都可以吃掉。但现在,我是大人了,虽然房子和向日葵籽都是存在的,但我会觉得“天哪,原来这么小!”因为小时候我太小了,所以什么都看上去很大,但其实只是正常大小的向日葵。但是记忆没法改变,因为一切都过去了。
AW:是的,你的身体还记着那个地方,但那里已经变了,所以你觉得自己无所适从。电影里有多少场景是在现实生活中和你有关的?
王:我们是在我奶奶家的那个社区拍摄的,那些橙色的楼房就是奶奶家的社区,然后还有两处巧合。一个是我们在当地四处搜寻适合拍摄的墓地但没找到,我不想让摄影师被现实局限住,我说:“我们还是得找个适合拍摄的最佳墓地,反正观众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不是,毕竟我们已经来长春拍摄了,这已经足够了!”
但最终我们还是选择了我爷爷的墓地去拍摄,因为理论上我们也没法取得其他人的同意去拍摄他们的墓地,所以就选择了我爷爷的真实墓地。
那个场景非常动人,也很有意义,我竟然和整个摄制团队站在爷爷的墓地前拍摄,我自从六岁就没再见过我爷爷,那时我就离开了中国。我爷爷想当作家,这是他的梦想,但从来就没有实现过,他有些朋友和我其它亲戚会跟我说,我现在是在延续爷爷的梦想。
然后那个婚礼的大厅就是我表弟现实生活中结婚的真实地方,他们的婚礼就是在那家酒店,同样的婚宴大厅,只是不同的房间而已,他是在一间小一点的房间举行婚宴的,我们拍摄是在一间更大的房间,但是同样的婚宴大厅。
AW:那当你看那些场景时,你会增加许多额外的一层层记忆。
王:是的。
AW:你的家人看过这部电影吗?
王:我父母在圣丹斯上看了,他们很为我骄傲。我父亲读剧本的时候觉得“非常真实,但我不知道你竟然真的会把这个拍成电影,其他人会在意这个故事吗?怎么会有人给你钱让你拍呢?”对他来说,这不过是日常生活而已。
而我的姨奶奶也是如此,她在片中出演本人。刚开始她觉得“是啊,是我决定不让你奶奶知道她的真实病情,就是这样发生了,你竟然拍成了电影?还想让我出演?我脸太胖啊,我就是个普通人,又不是演员,为什么要我表演?我肯定演不好啊,我又不是明星!”所以为了证明她真的可以成为电影明星,也证明这个家庭故事是值得拍出来的,搞清楚他们自己是怎么想的,是如何看待我们这个独一无二的故事的价值的,是非常有意义的。
AW:奶奶还健在吗?
王:还健在。
AW:那她会去看这部片吗?
王:我不知道,我们获得了中国的发行权,我的姨奶奶今天在纽约参加首映,之前我还在问她我们要怎么做,她说“我们就告诉你奶奶,电影都是虚构的,都不是真的,是子逸自己编出来的啦!”
翻译:小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