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街传奇》第一季剧照
“这是我的工具包。”艾丽西亚·罗迪思（Alicia Rodis）说道，自从去年年初开始她就是HBO的首席亲密场景统筹官，这是个全新的职位头衔，基本上可以翻译为首席性场面指导师（Chief sex-scene coach）。她拿出一个箱子，乍一看里面像是洗漱用品和连裤袜，仔细一看，这些东西并非普通的内衣裤，而是专门为了防露点设计的私处贴。
“假设我们现在要拍一场床戏。”她说，“演员要假装来一场性爱表演，并且不会出现生殖器画面，也就是说观众会看到演员全裸的画面，但看不见生殖器，演员们躺在床上盖着被子。那我们要做些什么呢？”她拿起一个女用私处贴，看上去像是一片护垫，但是并不是贴在内裤上，而是直接贴在人体私处部位。“我们用这个贴在演员私处，这样就防止演员露点，人体看上去像是没有私处，就像芭比娃娃一样。”
罗迪思既想要保护身体敏感处防止露点，也想要让观众几乎看不到私处贴的存在。她解释说，道具组知道她工具包里所有的东西，但是她还是会准备齐全以防意外，如果她是第一次接触这个剧组，她会带齐所有肤色的私处贴。“除此之外，我还有膝盖护垫和肘部护垫，以防演员需要在硬地板上表演。还有胶带、胶布、湿纸巾、干纸巾、口气清新薄荷糖等等。另外还有身体乳，涂上可以更方便地撕下胶带胶布。当然还有剃毛刀，不过通常我会提前与演员沟通，叫她们提前刮一下阴毛，否则把私处贴撕下的时候会很痛。”她说着又拿起一个男用的私处贴，和女用的功能一样，只不过是贴在丁丁处的。
罗迪思在此之前是一名特技演员，现在仍有着可以随时上镜的一头金色卷发，身体也有很好的柔韧性。那是一个周三，她在阿斯托利亚的家里办公，准备各种节目的拍摄。其中就有《堕落街传奇》（The Deuce）这部剧，讲述上世纪70年代纽约的色情产业，以及现代色情片的诞生，去年播出了第三季也就是最后一季。罗迪思的书架上都是关于戏剧、性、剑战的书籍。她书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张美国动作导演协会发的舞台搏击教练证书。墙上还有一块白板，上面贴满了照片、漫画，还有一些徽章，上面写着“‘不要’不代表‘说服我’”这样的标语。
我们坐在沙发上，罗迪思打开了《堕落街传奇》第二季的其中一集，她快进到了一个色情片拍摄场景，有点俗气的类似一千零一夜那样的场景。就跟《堕落街传奇》中的很多场景一样，画面很色情，但却故意不性感，为了凸显它的喜剧性。剧中的情节是在拍摄一部色情片，那个导演朝一名叫Tyler的演员吼叫着发号施令，那个演员看上去是裸着的，只有头上裹着金色的头巾。Tyler正在和另一名色情片演员Shana演着床戏，导演希望他把女演员的臀部提高15厘米，这样摄影机的角度更好。但Shana并不愿意这样做，还很生气，很形象地描述了提高臀部后会怎样暴露自己的私处。“我不希望伤害她！”Tyler抗议道。
当我问罗迪思她是怎样帮助这个场景的，她解释说，她给两个演员都解释了即将要拍摄的场景中裸露的程度和两人身体的接触方式，还有两个人的服装——或者说不穿衣服——的要求。就在拍摄的当天，三人见面商讨更多细节，包括谁摸谁，怎么摸，摸哪里。罗迪思解释说，这样的谈话也涉及到动作编排，比如“上下抽动的次数”。只有她确定了每个人都同意拍摄计划，并且确保演员们事前和事后都有浴袍可以穿，才最终确定拍摄的时间。
影视业对于床戏拍摄越来越多的道德上的需求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职业：亲密场景导演。
尽管现在看来这一切似乎都是拍摄的基本原则，但罗迪思的工作代表了影视业对于床戏场景的拍摄已经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做法，或者说以往一直以来都是临时的做法。今年38岁的罗迪思自十几岁以来就开始表演生涯，一直到她二十多岁，还增加了电视剧表演经验，还经常从事搏击导演和特技演员的工作。在电视剧的片场上，她发现女演员有时候会要求脱掉衣服，并没有人事先通知她们。至于床戏场景，由于无人指导，演员们经常在床上乱成一团。她还说有些导演只会告诉演员要做什么，但不会给出具体的指导，指望着演员自己会突然变得很性感很有欲望，就好像告诉演员接下来要接吻，“就像你平时接吻那样去表演”。“但问题是，演员平时是怎样接吻的，这根本跟拍摄毫无关系，并且也是演员自己的隐私，跟任何人都毫无关系，应该根据角色来设计床戏。”好的情况下，这种粗制滥造的拍法只能拍出很无聊单调的床戏，而糟糕的情况下，这种拍法更透露出一种很随意的态度，可能会让演员们感到困惑，甚至还会造成心理创伤。
如今影视业对于拍摄暴力或者危险的身体接触镜头时都会花很多精力，然而对于床戏却没有投入这么多精力，这让罗迪思感到很惊讶。对于一个打斗场景，编排动作的人会去设计每一拍动作节奏，帮助演员通过慢动作来过一遍每一个动作，一遍又一遍直到演员自动可以进行一系列动作。对于特技演员工作来说，大家都认为安全第一，这是不可以妥协的。那么为什么床戏场景就不能用同样的方法来操作呢？
当罗迪思听说另一位动作导演Tonia Sina开始招募所谓的亲密场景导演时，她去应聘了。2015年，她们俩又找了一位以前做动作导演的Siobhan Richardson，三人成立了她们自己的公司：国际亲密拍摄协会。刚开始大部分工作都是在剧场里，因为一系列的性丑闻让人们开始关注舞台上性场面应该如何表演这个问题。
2017年末，刚刚兴起的MeToo运动和Time’s up（到此为止）运动给电影业和电视剧行业也带来了类似的密切关注，出现了针对诸多演员在片场或幕后进行性侵犯的指控，涉及演员包括Kevin Spacey、Jeffrey Tambor以及Jeremy Piven。在2018年1月，洛杉矶时报刊登了一篇文章，多位女性指控《堕落街传奇》的制片人和主演詹姆斯·弗兰克（James Franco）在电影片场的行为属于“不适当行为或性剥削”。一名女子声称弗兰克在一场口交场景中拿掉了女演员私处的防露点保护贴。（弗兰克律师否认了该名女子的说法，并在纸媒上声明指控不符合事实。）
文章刊登后一个月，就在《堕落街传奇》即将拍摄第二季之前，罗迪思收到了此剧制片人的信息。“他当时说，‘我找到你们的网站，呃，上面说你们可以提供服务？’”她立即给制片人回电。后来她恶补了《堕落街传奇》第一季，两天后来到银杯工作室和编剧David Simon以及其它9个还是10个满面愁容的HBO制片人和老板见面，每个人拿着一份她的简历。“看得出有事情发生了。”她冷冷地说道。
在此剧第一季中，执行制片人Nina K. Noble和Simon的一位长期合作伙伴一起采取了不少措施来保障演员的舒适自如，包括亲自和演员一起看剧本，在瑜伽垫上即兴表演亲密行为。但随着MeToo运动中大量指控和揭露的出现，Noble告诉我，有些演员要求制片人采取更多保护措施，于是她同意向外界求助。（我问Noble这个决定是否与弗兰克遭到的指控有关，她否认了。）罗迪思被要求详细解释她要开展的工作，于是她描述了在剧场的工作——包括编排性爱动作、确认双方知情同意，以及保障演员的安全，还有培养演员之间的感情，以激发化学反应。但对于这点，Simon打断了她：“我们不需要演员之间有情感联系。”罗迪思记得他是这样说的，“我们要拍的是性交易，要是我们试图美化这个，这会让人羞耻。”她表明自己完全同意这点。那天晚上，她得到了这份工作。
在《堕落街传奇》第一季中，艾米丽·梅德（Emily Meade）扮演的Lori发生了很多性行为——都是交易性质而非出于感情的性爱。从明尼苏达州来到纽约后，她跟了一个叫C.C.的老鸨，成了一名妓女，后来成为色情片明星，剧中生动详细地展示了这两份工作。在《堕落街传奇》之前，梅德的演艺生涯经历过几次很艰难的性场面（第一次是在她16岁的时候，饰演的角色被一名比她大很多的男人强奸）——但她都咬咬牙坚持了下来，这些经历赋予了她力量。然而就在即将要拍摄第二季的时候，她觉得不舒服：她现在知道《堕落街传奇》中会有多么密集的艰难床戏的拍摄，而MeToo运动令她想起了她自己人生中遭遇的性创伤回忆。
梅德和罗迪思紧密合作的第一场戏是她饰演的角色去洛杉矶参加美国成人电影协会的颁奖礼。在那里她遇见了一位名叫Greg（由瑞恩·法瑞尔Ryan Farrell饰演）的天才星探，他们一开始互相调情，随后两人钻进他的豪华轿车里，吸了点可卡因，然后没有脱衣服就开搞了。不管在什么片中这场戏似乎都很轻口味，更别提《堕落街传奇》本身的尺度了。然而梅德却很焦虑，她不认识要和她演对手戏的男演员法瑞尔，而电视剧和电影片场的气氛如今变得很紧张。“那时候正是Time’s up运动之后，大家都如履薄冰。”她告诉我，“显然任何一位体面的男士过来抓我的胸都会觉得不舒服。”而法瑞尔告诉我其实他很关心梅德的状态，但不确定如何才能有效传达关心。“要是你不断告诉某人你不是个变态，那其实挺变态的。”他说。
在拍摄开始前，这一集的导演斯戴芙·格林（Steph Green）把她对于这场戏的想法告诉罗迪思，然后叫演员们过了一遍原定的戏。然后罗迪思给每个演员的合同加了一条附文，约定法瑞尔会隔着衣服触摸梅德的胸部，而梅德会隔着裤子抓住法瑞尔的裆部，裤子下面他穿着假丁丁。拍摄那天，导演格林、罗迪思还要两位演员私下见面准备。（格林一直以来都会在拍摄亲密戏之前给演员建立信任练习、激发化学反应。）在排练那场戏之前，格林和罗迪思让两名演员长时间对视，还让他们俩轮流邀请彼此触摸事先商量好的身体部位：手部、膝盖、大腿，等等。
等到真正拍摄当天，之前提到的假丁丁生产出来了。“是真的假丁丁，他们在其它场景中也用过。”法瑞尔说，“我当时觉得，‘那也太夸张了！’”他把假丁丁放在裤子里。“放进去之后梅德真的要来摸摸看找到感觉。”他说，“等到一切开始运作后，就像破了冰一样，每个人都放松了很多。”
两位演员进入了豪华加长轿车后座，还有一位摄影师也进去了，而罗迪思和导演则从监视器里看着片场。（电视剧和电影业长期以来的传统是，床戏需要清场，不能有任何不必要的人在片场围观。）刚开始拍摄后，两人停下来稍微调整了一下法瑞尔触摸梅德胸部的方式。“他的手有点平。”梅德回忆道。罗迪思说，这样一来，看上去就像是男生在按压着女生，而不是在爱抚她。“如果你的手再弯一些，窝成杯状，这样看上去就不像是你在按压她了。”她告诉法瑞尔。罗迪思说，这个小小的调整不需要两人有更多的接触，但会让这场戏变成“一个亲密的时刻，而不是男生在强迫女生发生关系。”而这一刻放在女生Lori这个角色的故事背景下来看，其实是非常关键的调整。在这部剧里面Lori的所有性经历中，这是第一次她完全在老鸨的掌控之外发生的，也是第一次似乎是她真正想要的性。
更露骨的场面就需要采取不同的保护措施。在新一季中，另一个演员需要对梅德饰演的角色进行口交。“我们拍了很多次，但是每次要不就是哪个人太靠近了，不太合适，要不就是两人太尴尬了，离得太远。”她说。但相反，罗迪思“可以完全编排整个过程——包括他怎样弓背，手放在哪里；让他用某种方式把嘴巴或者脸靠近我的左腿，这样看上去他好像是在给我口交，但不会显得不合适。”这样做的目的是减少尴尬，而不是完全消除尴尬。“不管怎样都是尴尬的。”梅德说，“别人的头在你两腿中间呢。”
罗迪思指导方法里面最基本的一件事是她很自然地提到我们的身体和性爱。“自然而专业地讨论性爱，本身就是一种技巧。”导演格林补充道，“要是我们连提起这个话题都难以启齿的话，要怎么才能知道哪里出错了呢？”罗迪思刚来HBO工作时，很多人都没想到她会这么坦然地谈性，相反，她发现有些资深演员和导演以为亲密场景指导师就是来“审查”床戏的。罗迪思很敏感，小心地说话，她可以面无表情地冷冷地说“背部臀部全裸”，但她也完全可以说出最粗俗的色情话语。她这种坦率自在的态度让身边的每个人都可以坦然谈性。她的工作不是审查、和谐床戏，而是为了让床戏更丰富更真实。
HBO对于床戏拍摄方法的重新思考，并不仅仅是出于对于演员的善意，更多是在现实背景下想要努力挽回对HBO身份以及底线至关重要的一个元素。作为付费有线电视频道，HBO以往可以自由地玩大尺度，然而在网络色情片泛滥的当下，它早已不再有这样的竞争优势。去年，HBO停掉了午夜成人节目，包括Real Sex这样的真人秀，还有软色情电影。同时，MeToo运动的兴起又让它们对于床戏场面的拍摄变得犹豫，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人认为是性剥削。制片人Nina Noble告诉我，她认为《堕落街传奇》如果在MeToo之后播出的话可能都不会过审，虽然这部剧并不耽于描绘声色犬马，而是用批判的角度去看待。
资本和文化上的压力已经对电影如何展现性爱带来了显而易见的影响。在去年春天《英国卫报》的一篇文章里，电影编辑Catherine Shoard形容现在是一个全新的“电影禁欲时代”。在去年6月，《华盛顿邮报》的影评人Ann Hornaday声称“曾经经典的性爱场面——打着高光、成人向的主流电影——都已被遗忘和忽视了。”因为现在的制片公司都喜欢暴力电影或者是儿童片。
当下，至少HBO还愿意去寻找让电视剧里的床戏更安全的拍摄方法，努力让带有床戏场面的电视剧能够安全地过审播出。罗迪思现在为HBO的二十多个亲密场面指导师当顾问，他们在各个剧组里面工作，包括《难以伺候》《继承之战》《西部世界》等剧组。我问她什么是她努力的重点，她告诉我，压制性爱这个人类经验中如此重要的一部分绝对是编剧的失职。想象一下如果我们像古希腊剧作家描写暴力那样来描写性爱：“所有人走下了舞台，然后有个人走出来说，刚才发生了一场杀戮！”
这种编剧的方式所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艺术上的，屏幕上呈现性爱的方式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我们对于亲密关系的态度。“床戏不仅仅是让人排解欲望的工具。”罗迪思说，“性有多重叙述方式，它很复杂又很重要。互联网年代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只能看到某一种固定形式的色情片吗？我觉得我们应该给他们呈现多种性爱的形式，而不仅仅是Pornhub网站上点击量前50的视频。”换句话说，剥离了艺术性的性爱场面，会让性与艺术都变得贫瘠。
｜原文刊于美国《大西洋月刊》2019年9月刊｜翻译：小双 @迷影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