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斯康蒂死了。
《世界日报》记者法兰斯瓦于1976年衣香鬓影的戛纳电影节,从《无辜》的首映会出场,回忆起两个月前,从电视新闻听到导演死讯,心头一震- “这么快…”法兰斯瓦当时第一念头,“他的电影都还没剪完…”他知道导演在六十五岁拍《诸神的黄昏》(Ludwig,1972,又名《路德维希》)时中风,身体就每况愈下,却还是以意志力完成这部几近不可能的浩大电影;接着奇迹般恢复,一年后马上完成一部得奖长片,《暴力与激情》(Conversation Piece,1974,又名《家族的肖像》);后来在家不小心,摔断骨头,自此健康又加速恶化;记者法兰斯瓦就是在此时,特地飞到意大利,至科莫湖畔、维斯康蒂休养的家族城堡,拜访老导演。法兰斯瓦永远记得,导演如何坐在轮椅上,跟他开玩笑说:“医生说,我如果敢再拍一部电影,就会死掉!”没想到短短三个月后,《无辜》就开拍了,仿佛是他预先设想好的遗言,而导演甚至还没等到定剪,就愕然过世…
“拍这样电影有什么必要?”《电影手册》(Cahiers du Cinéma)王牌影评人赛吉一走出首映,和所有电影界有头有脸的人士,开头就讲这句话。法兰斯瓦心想,《电影手册》自从六八学运后,被毛派掌持,对维斯康蒂一直改编经典文学的电影,从来没什么好话。 “现在到底还有谁,敢胆改编邓南遮的小说?一个他妈的法西斯作家!维斯康蒂是那壶不开提那壶,晚节不保啊!”《解放报》首席影评人尚皮耶唱合道。左派的媒体对这样一部讲述贵族美好年代、爱情风花雪月的故事,当然会有很多意见。然而法兰斯瓦讶异,连右派报纸也补上一刀-“这样揭开菁英阶级伤疤、攻讦愉悦的上层生活,只是一个共党同路人的意识形态挂帅!”《费加洛报》影评人保罗难得和左派媒体一致,给出负评。法兰斯瓦却在众报影评人面前,力排众议,喃喃说道:“这部电影不但总结了导演的一生艺术,还总结了我们一个世纪的历史…”
当维斯康蒂在轮椅上跟他说,他要拍一部美好时代Belle Époque的电影,法兰斯瓦马上欣喜回应:“导演准备要拍筹画十几年、剧本已经写好几版的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维斯康蒂如老兽的坚毅脸庞,不自禁笑了起来:“我没这个钱,也没这个时间了…”维斯康蒂一时陷入了沉思:“不能拍《追忆似水年华》,或许是我终身的遗憾,当时条件不足,时不我予,而现在我快死了!”导演自己又笑了起来,“我想要在人生最后,拍一部总结我自己出生时代的作品… 我要改编邓南遮(Gabriele d’Annunzio)的小说。”法兰斯瓦讶异反射回应:“那个恶名昭彰的法西斯作家?… 他是不是太具争议性,这会不会太冒险?”维斯康蒂望着窗外的美丽科莫湖,接着低头望着自己,说道:“我没时间了…”
在普鲁斯特之前,邓南遮是美好时代的最具代表作家。如果普鲁斯特的写作,代表世纪肇始,贵族阶级如何从最灿烂的优雅天堂,下凡回归到风尘人间,邓南遮才华洋溢、少年得志的写作,更代表菁英阶层如何夺取“为艺术而艺术”的美学正当性,淋漓展现世纪末最堕落的华丽。出身于意大利地主富贵人家,邓南遮从中学就展现其极优美、音乐性的诗歌才华;于罗马就读菁英大学,不但以纨裤子弟之姿,风流韵事不断,更以才子之姿,写下多部唯美作品,享誉国际文坛。邓南遮借用尼采的超人非道德美学,不但于世纪末创造了义大利文学史上,最为颓废优雅的文采,更于世纪初,展开一连串异想天开、惊动世界的政治活动…
身为什至可让墨索里尼黯然失色的军国主义先行者,这个作家不但于一次大战自愿参军,在意大利几近战败的关键时刻,以飞行员战斗的英雄之姿,振兴全国士气,更于战后鼓动撕毁巴黎和约,带领两千位自愿军,占领巴尔干半岛的一个城市,并自行宣布独立,制定以“音乐”为最高理想的原创宪法。虽此小国一年后随即被列强势力瓜分,但邓南遮以冒险英雄之姿,凯旋回罗马,成为墨索里尼的第一榜样。以不世出的天才,邓南遮以尼采“非道德超人”为借口,创造了学界公认的“原型法西斯”(Proto-fascism),不但自创“领袖”一词,更发明“民粹黑衫军” 、“阳台露面表演”、“激动群众演说”、“古罗马帝国党徽”等典型法西斯美学,墨索里尼不仅照单全部照抄,更试图将这个天才置于死地,因其锋芒太露,随时有取代之的危险。在“黑衫军政变”、直捣罗马前夕,邓南遮突然“被自杀”,却大难不死,墨索里尼后改以重金收买,邓南遮自知势不如人,自此淡出政坛。墨索里尼学到的“去道德美学”,可能青出于蓝,他以比粗鲁还粗鲁的口吻,吹嘘道:“当你有一颗蛀牙,你有两个选择:要嘛拔掉它,要嘛给它镶金,对付邓南遮,我选择了后者。”
如果意大利以五十年的时光,受邓南遮“法西斯美学”的迷惑宰制,或许还要花另一个五十年,来解除其魔力妖术。在二战结束如启示录降临的毁灭灰烬中,邓南遮的地位从至高神坛,跌落到地狱深渊,欧洲文坛不断自问,到底怎么可能,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让邓南遮可以如此光鲜亮丽、傍若无人,为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的霸业,建设一条美学逻辑的漂亮千年大道。当时的新锐作家,如帕索里尼和莫拉维亚(Alberto Moravia),不遗余力攻击邓南遮代表的菁英美学主义(l’esthétisme)。如果邓南遮开口闭口都是超人哲学,他只是把尼采当作美丽借口,径行其至高权势阶层不受任何约束、为所欲为的无上权力。养尊处优、含金汤匙长大的邓南遮,在权衡一切利益得失之后,站在强者这一边,歌咏一种丛林法则的美好时代,不但和同时代“伪达尔文主义”的弱肉强食共鸣,更与行进中的法西斯一唱一和,仿佛瞥见一种菁英完美愉悦永恒统治的自恋想像。
“我第一次读《无辜》的时候,完全受不了邓南遮以自恋分身,创造的去道德菁英。”维斯康蒂坦承说。以不到三十的天才之姿,邓南遮写下关于自己出身环境、美好时代极致精神的小说,《无辜》,旋即翻译法、英文版,并在新大陆流传。小说故事讲述一对看似无忧无虑、整天跑趴的年轻贵族夫妇,在光鲜优雅的外表下,如何貌合神离:渣男丈夫毫无愧疚,在仙女妻子面前,宣告为自己的快乐,明日将和火焰情妇远走高飞;仙女妻子在万念俱灰之下,与一个才子作家产生一夜情;渣男丈夫被情妇残忍抛弃后,回到妻子身边,发现其因爱情容光焕发,进而重新爱上了她;然而妻子已怀有作家的身孕,丈夫决定不追究,只需堕胎;因妻子坚持,小孩终究生了下来,却仿佛受到丈夫诅咒,最后在一个无人看守的圣诞夜,丈夫将婴孩带至风雪中,让其受寒而亡。妻子下定决心离开,丈夫回归情妇怀抱,并向其吹嘘告白,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他彻底执行自由意志,没有任何悔意。故事到此结束。如此“去道德超人”的唯美书写,引爆两极化的反应,一方面欧陆美学家认为邓南遮完成统一以来,意大利文绝对优美的极致悲剧,另一方面,媒体毫不领情,新大陆的《纽约时报》即揭露国王新衣,批评这个作品“邪恶”、“彻头彻尾自私、腐败”。维斯康堤两边的意见都赞同,一方面,他尖酸评论:“今天世界到底谁能写这么优雅的文字?帕索里尼和莫拉维亚能吗?”另一方面,却对里面渣男丈夫倒尽胃口,直叹:“怎么会有人想要改编这种故事?”
“这样吹嘘自己杀婴的男人,今天会被人笑。”维斯康蒂坦白说。导演决定与他的两位传奇御用编剧,金狮终身成就奖达米科(Suso Cecchi D’Amico)、《纳粹狂魔》奥斯卡提名梅迪欧力(Enrico Medioli),全部改造小说的虚无结局。对比邓南遮作品完全以渣男为宇宙中心,维斯康蒂编剧团队巧妙加强女性角色,期与渣男世界抗衡。即使表面上为顶级钻石珠宝、高级订作华服、无限花卉覆盖的上流社会,光鲜亮丽底下,却是如富饶热带丛林中的爱情厮杀战场;“温情”成为这个爱恋剧场,最通俗无奇的情感、最为廉价的脏字,而残酷、自私、忌妒、恨,则是为站稳极乐舞台、夺取嗜血宝座的手段或者武器。
美好时代的男人宛如非洲丛林的雄狮,以一种看似可让整个族群更加强壮的至高权力意志,宣称“人类正义和我无关。”“没有一个法庭可以审判我。”如果邓南遮的天才在于自我创造一个“去道德超人”的美学逻辑,出身于更显赫世家的维斯康堤,其天才,则是揭露“超人”形成环境与产生后果;导演特别翻转原著的权力架构,强调这个自比雄狮的男人,和其鄙视的弱女子,之间的微妙致命制衡。不断征服女人的渣男贵族,被比他更为残忍的情妇恶意抛弃,回到圣洁的妻子身旁,发现其容光焕发,进而成为其下一个征服的对象。然看似单纯的妻子,面对丈夫不断光明正大的偷情,对婚姻信心彻底崩溃,与一个初次见面作家朋友一夜情,初尝爱情的喜悦,并怀了其小孩。因为重新爱上妻子,渣男丈夫放弃一切前嫌,只要求堕胎。妻子不从,生下小孩,并为了小孩的未来,与丈夫重修关系。然丈夫因自尊受损,宛如丛林雄狮,在自己的势力范围,杀掉别人的种。妻子自此永远离开,因她领悟从来没爱过丈夫,只为了孩子与其修好。丈夫回到情妇的怀抱,并告知这个故事,希望能得到残忍情妇的赞许,一个爱情厮杀的原创勋章。然而情妇比他想像更残酷,她分析渣男丈夫不仅因为自己向来鄙视的“爱情”,成为温情的俘虏,竟最后还被柔弱的妻子,弃如敝屣。情妇最后宣称,因为如此失败,就算他们两个在一起,情妇也永远不会爱他。自许超越道德、战无不胜的情场男人,完全败阵在两个弱女子,宛如女人情感的韧性,比什么力量都还强大;男人最后心灰意冷,举枪自尽,仿佛其一生信奉的“去道德超人”,败于“柔于水女人”。
“我想带你看看,为什么我想要拍这个故事。”记者法兰丝瓦记得,维斯康蒂于城堡的阴暗大厅,跟他说道。管家马可,推着维斯康蒂的轮椅,和记者来到一个富丽堂皇、却布满灰尘的古典图书室。维斯康蒂的轮椅到达一个华丽路易十五书桌旁,上面有一本渍黄的精装书籍…
“我有天在图书室找普鲁斯特珍本,无意中发现这本书,是我父亲,维斯康蒂公爵,于《无辜》1892年一出版时,即购入首版,父亲似乎对邓南遮爱不释手,读了好几回,缝线都快散落了…”维斯康堤举起一只乏力却强壮的手,拳头靠在其如老兽之脸旁,似乎陷入沉思:“这是我父母的故事,美好时代的故事,也是义大利如何成为法西斯的故事…”
首映会后,大多影评人无法了解真正的美好时代,引爆一番恶评,记者法兰斯瓦却发现,维斯康蒂拍摄《无辜》,并不是在控诉其父母,如何以无上的权贵意志,成为法西斯雏形,而是在理解,一种“美好时代的文明兽性”,强势如男人,权力如何可能无限自行加成,而弱势如女人或小孩,在无上权力宰制之下,如何存活下来,或死去,如电影中最无辜的婴孩。就像电影中的情妇发现:“为何男人一手将女人捧上天,一手又压制女人到最低,为何不能让女人比肩共行?”维斯康蒂似乎以这个最后作品,来理解母亲背后之阴影…维斯康蒂风流倜傥的公爵父亲,在接连不断的公开情事后,与母亲永远分居,母亲至此一生无权踏上公爵的领地,也就是她多年生养七个小孩的家… 维斯康堤或许经由这部美好时代的作品,终于瞥见,母亲虽光彩夺目、被世人称羡为“米兰女王”,然在其华丽面纱背后,她的韧性,如何终身苦楚…
记者法兰斯瓦,似乎终于懂得维斯康蒂一生的艺术,或许不在指控法西斯,而是看见自己和最爱如何成为法西斯。法兰斯瓦永远不会忘怀,见到维斯康蒂之最后一幕-老管家马可,如何慢慢推着导演的轮椅,走向荒烟漫草的昔日花园,那无限好的夕阳,宛如欧洲最显赫的贵族,信步行至最灿烂的诸神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