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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品》:真假的界限

奥逊•威尔斯的最后一部电影《赝品》是纪录片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它打破了自60年代以来以连贯叙事冷 静观察为主的传统纪录片风格,不仅回应了对《公民凯恩》剧本著作权的长期质疑,也为纪录片的创作形式提出了崭新的思考。

在电影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公民凯恩》在1941年奥斯卡上只得到了最佳剧本奖。奥斯卡的短视暂且不提,单奥逊•威尔斯这唯一一个奥斯卡奖, 也常被病诟是抢了合作者Herman J. Mankiewicz的风光。《赝品》可以说是奥逊•威尔斯对这一老生常 谈的迎面痛击,以新颖趣味的方式回答了“著作权归属”的问题。

《赝品》的大部分镜头素材都来自于美国作家Clifford Irving编剧,法国导演Francois Reichenbach制作的关于匈牙利赝品画家Elmyr de Hory的BBC纪录片。奥逊•威尔斯将胶片买来,重新剪接,讲述了一个 完全不同的故事。除了Elmyr de Hory这位造假天才,还穿插了曾轰动一时的Clifford Irving假造美国飞行业大亨霍华德•休斯自传案,结尾又杜撰了女友Oja Kodar与毕加索之间的一段奇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大量的蒙太奇,场景人物之间迅速转换,再加上威尔斯本人自己时不时跳出来混淆视听,初看简直应接 不暇。

片中描述的两位超级骗子,画家Elmyr de Hory和作家Clifford Irving都是旷世奇才。犹太画家Elmyr de Hory 18岁赴德国慕尼黑学画,20岁到巴黎投师Fernand Léger。二战期间被关入纳粹集中营,后出逃回匈牙利,发现父母双双遇害,家产也被没收,只好辗转逃回巴黎。Elmyr de Hory的画家事业早期发展不顺,直到他模仿毕加索的游戏之作当成真迹被朋友买走,才算能养家糊口。他一生主要模仿毕加索,马蒂斯,莫迪利亚尼和雷诺阿。 而这四位名画家,从印象派到野兽派到解构主义,从肖像画到风景画再到抽象几何构图,风格迥异却全被de Hory悉数掌握,他的仿作被当作真迹收藏于世界数大博物馆与私藏。尽管如此,这位天才赝品画家却一辈子徘徊在穷困潦倒的边缘。早年在欧洲巡回作画,收入 被经纪人骗走;用3个月的旅游签证入美,逾期滞留,卖画给博物馆和画廊,被发现作假,只好到处流亡,抑郁自杀未遂,后终于又回到欧洲,隐居西班牙属伊维萨 岛。没多久他的赝作被纷纷发现,而年过半百的de Hory也终于厌倦了仿作和流亡生涯,决定听天由命。但由于de Hory声称自己从未在作品上模仿其他画家的签字,他并不能因骗术被西班牙当局起诉。1969年,de Hory遇到了美国作家Clifford Irving,委托他写了一部自传,一下子成了岛上名人,自己的作品这才终于在画界得到些许承认,却发现法国当局又要起诉他。1976年西班牙当局终于决 定引渡Elmyr de Hory,这位一代赝品大师便在七十岁上服安眠药自尽。讽刺的是,Elmyr de Hory死后,他的伪作立刻升值,甚至还出现了仿Elmyr de Hory伪作的伪作。这样的戏剧性变化使《赝品》一片中Elmyr de Hory的问题分外引人深思:他的作品与毕加索、马蒂斯等大师的画作究竟价值不同在哪里?尤其那些著名博物馆和鉴赏人将同样一幅作品当作真迹之时欣赏备 至,为什么得知画作出手他人便立刻翻脸不认人?一幅画的价值,难道只在最后的签名么?


Elmyr de Hory本人与他仿作的莫迪利亚尼

为Elmyr de Hory立传的美国作家Clifford Irving的经历同样传奇。写完《骗子!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赝品大师Elmyr de Hory的故事》之后,Clifford苦于不被出版商麦格劳-希尔集团重视,决定和同事兼朋友的作家Richard Suskind写一本美国航天大亨霍华德•休斯自传。1971年的霍华德•休斯已经身患严重的洁癖与心理疾病,拒绝与人面对面交往,更抗拒媒体。 Clifford抓住这一点与公众对这位奇怪而神秘大亨的好奇心,与麦格劳-希尔集团签下百万合同。根据Clifford后来写作记录这段经历的书稿《骗 局》及同名电影,尽管他与Richard Suskind做了关于霍华德•休斯生平详尽翔实的调查记录,但关于休斯 与总统尼克森家族的私下金钱关系却是休斯本人授权并提供资料的。书稿定于1972 年3月发表,而此前一直沉默的霍华德•休斯终于在同年一月通过电话与七名 记者联络,说自己从不认识Clifford Irving,更未授权立传。于此同时,麦格劳-希尔集团写给霍华德•休 斯的百万支票也被一位神秘女子在瑞士提走,后经调查证明此女子正是 Clifford的妻子Edith Irving。Clifford Irving被判17个月监禁,并被勒令偿还麦格劳-希尔集团的损失。

电影《骗局》中展示Clifford Irving自己伪造了霍华德•休斯的笔迹与签字,但奥逊•威尔斯的《赝品》却提示以Clifford与Elmyr de Hory的私人关系,让后者,这位“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赝品大师”给他点小小帮助并不算难。当然,Clifford的经历并不是《赝品》的重点,重要的是他 伪作的这本《霍华德•休斯传》并不是坏书。《骗局》也显 示,Clifford Irving与Richard Suskind的取证研究有多么翔实,何况最后作品还被霍华德•休斯的私 交认为是“天才之作”,很多不为人知的私人对话历历在目。尽管如此,当得知 Clifford Irving的骗局后,麦格劳-希尔集团还是把成书焚毁。这本传奇的假冒《霍华德•休斯传》在1999年才终于限量发布,2008年终获英国出版商 John Blake Publishing的正式出版。

不仅Elmyr de Hory与Clifford Irving的故事展示了奥逊•威尔斯电影中提出的两个重大问题:艺术是 什么,以及真假的界限;最后奥逊•威尔斯凭空杜撰的一段“毕加索艳事”则 更为直白的挑战了“艺术品”的概念。Oja Kodar的杜撰祖父把毕加索的画作摧毁,再伪作出售。除了毕加索本人,没人知道那不是毕加索的笔迹,画展打着毕加索的名号大获成功,评论家艺术家们都赞 赏作品的艺术成就。在这里,究竟人们欣赏的是作品本身,还是毕加索的名气?艺术品所带给我们的究竟是什么层次的震撼与启迪,而这种震撼和启迪是否该与艺术 家的“品牌”挂钩?

至于《赝品》这部电影存在,其本身就是对“著作权”概念最大的挑战。导演奥逊•威尔斯除了连接过渡的一些片段和最后的“毕加索艳事”亲自拍摄外,全部Elmyr de Hory与Clifford Irving的故事都来自于法国导演Francois Reichenbach的拍摄成果与新闻资料;但电影的快速剪接与拆散重组又与原来的BBC纪录片根本无关。综合考量,《赝品》难道不该是奥逊•威尔斯的 作品吗?就好比《公民凯恩》难道不该是奥逊•威尔斯的骨血吗?

《赝品》从内容到叙事到形式都游移于真假的界限之间,故事与故事穿插,人物与人物交错,不仅是电影剪接技术的一个新台阶,更是纪录片的一种新 可能。2007年著述《发现奥逊•威尔斯》的美国电影评论家 Jonathan Rosenbaum干脆称它为“新电影”。这里“新”指的是艺术手段:演员、表演,他人的作品重组;而区分纪录片与故事片的关键——以表明见解劝说认同为 创作目的,以对真实世界的精准再现为创作结果——依然有效。从这个意义上说,《赝品》应当属于纪录片,却在纪录片的表现手法上前进了一大步,为纪录片创作 提出了新的角度,新的可能。

艾小柯

知名影评人,现生活居住在澳大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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