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吉·利(Ladj Ly)的作品《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2019)是一个关于法国社会边缘的警察暴力和种族紧张关系最终爆发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巴黎城郊,与25年前的电影《怒火青春》(La haine,1995)有着相似性。本文作者埃琳娜·拉西克(Elena Lazic)与导演聊了聊他是如何努力争取在法国主流电影之外为电影创作创造更多空间的。
在导演拉吉·利(Ladj Ly)的电影处女作《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2019)的开篇,一架无人机正在飞行,它在巴黎北郊的蒙费梅尔地区上空翱翔,而观众则从它的有利视角向下俯瞰。尽管蒙费梅尔距离巴黎市中心只有16公里多,但这里的生活却是另一个世界,这个镜头让我们鸟瞰到了这个对大多数人来说只出现在新闻中的属于巴黎的地区。
蒙特梅尔,也是1862年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史诗般的小说《悲惨世界》中的反派德纳第夫妇(Thénardiers)所经营的客栈所在地,这也是电影片名的来源。从无人机的视角俯瞰这个地区,似乎很平和,麻烦似乎都已被安全移除,但拉吉·利的这部电影会带我们下降到地面上,去关注街头发生的事,去感受存在于民众内部以及他们和警察之间的危机四伏的紧张局势。
此片将故事设置在令人担忧的两天内,提供了一个局内人看待这种紧张关系的视角——拉吉·利本人在蒙费梅尔成长的过程中也见证了这种关系,最严重的是在2005年,警察的一次暴力事件引起暴乱,最终导致两名青少年死亡——而这一事件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导演创作《悲惨世界》。
我们很快发现,无人机的驾驶者是一个名叫Buzz(导演的亲生儿子阿尔-哈桑·利Al-Hassan Ly饰)的文静少年,他用无人机来观察他所在社区街道上的生活。但是,当他的遥控相机无意中拍到了一些画面时就成了影片叙事的关键要素,画面中,一名年轻男孩Issa(伊萨·佩里卡 Issa Perica饰)被由头脑发热的Chris(亚历克西斯·曼蒂 Alexis Manenti饰)带头的三名警察攻击。警察们一直在追捕Issa,因为他从一个叫Zorro(Raymond Lopez饰)的人那里偷了一只幼狮,而Zorro是当地一个马戏团的老板,警察们的行为加剧了当地不同种族之间的紧张和猜疑。当警察们得知Buzz用无人机记录下了一切,便疯狂地试图找回录像,以删除影像记录。
无人机镜头是《悲惨世界》的核心,很明显也是对马修·卡索维茨(Mathieu Kassovitz)的作品《怒火青春》(La Haine,1995)中的一段著名的镜头的致敬,任意一部以巴黎城郊为背景的电影都不可避免地会被与之做对比。在那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电影中,在无人机还没有成为轻易即可获取的电影制作工具的年代,为了拍摄一个俯瞰广场的惊人镜头,导演卡索维茨不得不使用一架简陋的迷你直升机,画面中,孩子们在广场上听着从公寓的音响里传出的音乐,要么是经典的香颂女歌手伊迪丝· 皮雅芙(Edith Piaf)或是说唱歌手KRS-One。《怒火青春》一经推出就引起了轰动,让许多人看到了巴黎城郊的生活现状,那里充斥着无处不在的暴力以及警察的暴行。25年后的今天,拉吉·利的电影在法国也产生了影响,揭露了一系列新的问题,反映出这25年来情况并没有发生多少变化。
去年5月,当《悲惨世界》获得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时,在很多人看来,拉吉·利仿佛凭空出现,从来没听过的一个人,竟然作品已经如此成熟。但其实他在过去的十年里积累了大量的作品经验,他在一家名叫Kourtrajmé(法语“短片”)的艺术团体中执导并参与表演了一系列短片。其中有一部2017年的短片,也叫《悲惨世界》,由同样的演员主演,在克莱蒙-费朗国际短片节(Clermont-Ferrand International Short Film Festival)上获得认可,并获得凯撒奖提名。Kourtrajmé团体成员出品的短片绕过了通常的发行渠道,经常通过网络渠道直接发布,这标志着Kourtrajmé定位是在法国主流电影圈之外。
事实上,Kourtrajmé团体历史悠久,它创立于90年代中期,与拉吉·利一起创作的还有一些比较熟悉的名字,其中不少都留下了电影杰作。其中一位是电影导演科斯塔·加夫拉斯(Costa-Gavras)的儿子罗曼·加夫拉斯(Romain Gavras),他以为多名艺人执导暴力MV而闻名,还拍过同样以巴黎城郊为背景的喜剧片《世界属于你》(Le monde est à toi,2018)。这部电影的主演是文森特·卡塞尔(Vincent Cassel,法国著名演员让-皮埃尔·卡塞尔Jean-Pierre Cassel的儿子),他本人也曾在Kourtrajmé出品的一些短片中出现过。金·查普龙(Kim Chapiron)是团体创始人之一,也是平面设计师Kiki Picasso的儿子,以作品《撒旦》(Satan,2006)、《恶狗帮》(Dog Pound ,2010)和《超级精英》(Smart Ass,2014)闻名。如今,Kourtrajmé团体拥有135名成员,活跃在多个领域。
拉吉·利出生在西非马里,与加夫拉斯和查普龙一样,他也热衷于在法国那些通常与外界隔绝的主流渠道之外为法国电影创作创造空间。这个团体也试图挑战人们的期望:Kourtrajmé团体出品的短片往往充满幽默和热情,在法国媒体上放映时,观众很难把这么高质量的影片与巴黎城郊联系在一起。例如,在拉吉·利的第一部短片《Go Fast Connexion》(2009)中,导演讽刺了对巴黎城郊的新闻报道中极端严肃的语气,那些新闻将巴黎城郊描绘成少数族裔居住的堡垒,外部的人想进去的话就要后果自负。十年后,《悲惨世界》是对新闻报道中看似神秘的少数族群的失真描述的又一次纠正,展示了对“他者”(the Other)的恐惧是一个从根本上已经毁坏了的制度的核心。这部电影是计划中的三部曲中的第一部,目前,拉吉·利正在创作第二部和第三部。
埃琳娜·拉西克(Elena Lazic,以下简称EL):大多数人都是通过《悲惨世界》发现你的,但你拍电影已经很久了。能否介绍一下你在Kourtrajmé团体创作的作品?
拉吉·利(Ladj Ly,以下简称LL):别的不说,Kourtrajmé团体首先是我的一群朋友,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我们从幼儿园或小学时就认识了。这个团体成立于1994年,当时我们抱着拍自己的电影的野心。我是在1996年加入的,我和金·查普龙从小就是好朋友。我一开始做演员就是在他的电影里,然后在17岁的时候,我买了第一台摄影机,开始拍摄我所生活的街区。
EL:Kourtrajmé团体的其他一些成员已经转向拍摄MV或者离开了巴黎城郊,但在你的短片中,你仍以纪实风格的方式聚焦于巴黎城郊。为什么会这么想留下来?
LL:因为那是我的故乡。不像我那些住在巴黎的朋友们,我是在巴黎城郊也就是蒙费梅尔长大的。那里对我来说非常亲切,可以讲述的故事非常多,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把讲述那里的故事作为我的特长,或者至少是我所知道的故事。而且也有一种紧迫感,有很多问题需要去处理,我想我至少可以再拍十年以上关于巴黎城郊的电影。
EL:你在Kourtrajmé团体拍摄的短片被发布到网上,这是你们有意做出的选择,还是迫不得已?
LL:一种电影总得出现在某个地方,因为我们不在制片人的关注清单上,也不受任何机构的资助,就迎来了必须自己做这一切的时刻。Kourtrajmé团体的诞生是因为我们不觉得自己属于法国主流电影圈,所以我们决定拍自己的电影,用我们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演员。
恰好,当我们开始拍电影的时候,正是数码时代的开始。当时数码相机刚刚出现,人们第一次在家里可以上网。我们意识到,互联网是一个可以用来播放我们电影的不错空间。那时Dailymotion 和YouTube还不存在,我们有一个Kourtrajmé官网,我们会在那里发布视频,挺成功的。我一直坚持着独立制片,即使是我的纪录片,也总是被电视频道审查,他们不想要我拍成的那个样子,所以我就把它们免费放到网上。我从来没通过拍电影赚过钱,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EL:为什么决定加入警察的角色,并且从警察的视角出发去讲述故事?
LL:我想给观众一个惊喜。我拍了这么多作品,没人想到我会以警察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观众会惊讶我竟然拍了一部不偏不倚不评判、只尽可能公正地呈现一个场景的电影。这也是这部电影的强大之处:它所描述的是现实。创作这部电影的初衷是我们想表达每个人都可能是悲惨的——民众、警察……宇宙中所有人都可能是悲惨的。
EL:你是如何在抨击现实和开启对话之间取得平衡的?
LL:这是一部政治性电影,我有话要说:我不是为了拍电影而拍电影,而是因为我想改变界线。这部电影开放式结局背后的想法是,它可能会让人们思考并引发一场辩论,而这就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事。不管我们喜欢与否,这部电影是一个工具,它让人们开口说话,改变了一些事情,很多事情都在被重新思考。这部电影在法国有200多万观众观看。政府说,看了这部电影后,他们希望改善巴黎城郊居民的生活条件。虽然还只停留在口头未落实行动,但事情就是这样有了转变的机会。
EL:很有意思的是,这部电影给了我们一个来自外省的警察的视角——一个完全的局外人。
LL:很多时候,来到这些社区的警察都是刚从学校毕业,或者没有什么经验,他们大多来自外省。我想,从这个人的角度来讲述这个故事会很有意思,他将和观众同时一起去了解眼前的这个社会。不幸的是,外面的人只能通过媒体和政治来了解巴黎城郊,大多数人都没有去过。重要的是要让人们了解到这个城郊的真实情况,这样当听到巴黎城郊时他们就不会立刻陷入刻板印象或是自己的想象中。
EL:你在2005年拍摄了现实中发生的抗议活动,这也是你的短篇纪录片《克利希-蒙费尔梅伊的365天》(365 jours à Clichy-Montfermeil,2007)中的内容。你认为虚构电影和纪录片有什么不同的影响?
LL:我并没有把这两者分开。如果我拍一部电影,那是因为我有话要说。几年前,我发现自己拍摄了一个警察施暴的瞬间——我亲眼目睹了所有的后果。我想把它拍成虚构剧情片的话会很有趣。虽然《悲惨世界》是虚构的,但它的影响仍然很强。不管是纪录片还是虚构电影,它所传递的信息都是真实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EL:你还拍了一部纪录片《在马里的365天》(365 days in Mali,2014),你说过想在非洲拍电影。现在你还想这么做吗?
LL:是的,这是我很久以来的一个愿望。我们将于9月在塞内加尔成立一个Kourtrajmé电影学校。我们希望在达喀尔建立存在,培养这一代电影人,并在那里发展项目。
EL:你们也在蒙费梅尔开设了一所Kourtrajmé电影学校。
LL:是的。如果我们希望法国电影能够改变,变得更加多元化,我们就必须自己去改变这一切。如果我们不这样做,那就没人会去做。所以,我和这所学校一起决定给多元化的机会——文化的多元化,社会背景的多元化……我们给每个人机会。这所学校是免费的,对所有人开放,申请者不需要有文凭。今年是学校的第二年,一切都很顺利。看到所有这些精力充沛、有很多想法、创造力惊人的年轻人,真是太棒了。接下来的几年,肯定会有很多事情发生,这是肯定的,不仅仅是我和我的事业,我和Kourtrajmé团体一起发展,我们总是一起做任何事情,这也是我今天努力的目标。我希望所有的学生都能从我所拥有的和我所创造的资源网络中受益。我们所有的学生都有很多事情做,没有一个学生会被落下。
|翻译:小双 @迷影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