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表于《视与听》(Sight & Sound)杂志1964年春季刊的这篇短文中,日本演员笠智众(Chishû Ryû)回忆了他伟大的导师小津安二郎(Yasujirô Ozu),后者于1963年12月逝世。
我进入电影圈是1925年,小津先生是从1927年开始做导演的,除了一部无声电影《无声哀愁》(The Sorrow of the Beautiful Woman,1931)和一部对白很多的《淑女忘记了什么》(What Did the Lady Forget?,1937),我有机会参演了几乎他所有的电影。在最初的几年里,我只被赋予了一些次要的角色,直到在1930年的电影《我落第了,但……》(I Flunked, But…,1930)里,我才首次出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在那之后,我很幸运在他五部战前时期的电影里担任了重要角色;而他也总是会给我机会,让我在他其它电影中有几个镜头。战后,我几乎在他所有的电影中都出演男主角。
关于小津先生的执导方法,他在来片场之前就已经在脑海里构思好了完整的画面,我们这些演员从举手投足到眨眼的动作,只需要按照他的指示演出就行。也就是说,我们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演技。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在他电影里表演的时候,有一种在自己家中的放松和自在。即使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那些镜头最后会如何剪辑在一起的,但当我第一次看片子的时候,我也常常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表现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他不仅对演员们的表演给予了细微的关注,而且也很关注现场布景和道具,有时甚至还在布景用的拉门上画上比较应景的图画。因此我认为所谓的小津制作就是他个人制作的电影。
沟口健二(Kenji Mizoguchi)的执导方式与小津先生的截然相反。他只对演员做一些提示,演员们必须尽一切努力去实现最佳的效果,而小津先生则从头到尾提前将自己的想法进行反复的构思酝酿,想好每个演员在每个镜头中的细节。
小津先生非常严格,他会精益求精直到完成电影拍摄,否则他看上去就会不太满意。虽然我以前的演技很差,经常不知道怎么演戏,但只要我能够完全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他就会给我很大的鼓励。
因为我的笨手笨脚在整个片场是出了名的,所以每当轮到我上场的时候,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会把灯关掉,然后出去。小津先生和我独自一人在片场,他会让我不厌其烦地排练,给我各种建议,直到最后我终于可以按他预期的那样做了。
即便如此,最后的拍摄也不一定能成功。我当然很沮丧,害怕他再也不会用我了,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还会在下一部电影里继续选择了我。他能如此恩待我,我真是感激不尽。我相信,没有哪个导演会因为一个演员的笨拙而选择用他的。
在《大学是个好地方》(College Is a Nice Place,1936),我扮演一个大学生;而在下一部电影《独生子》(The Only Son,1936)里,小津先生让我演一个老人。虽然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来进行化妆,但每部分设计都失败了。小津先生刚好也在拍摄现场。他把我叫了进来,只对我的化妆做了稍加修饰,一下子就打造出了一个完美的老人形象。我必须承认,当时我的感觉就好像我只是小津先生画图的颜料或者其他什么材料。
虽然我们年龄相仿,但当我们一起旅行或在完成一部电影拍摄后喝清酒(他很喜欢喝清酒)时,他似乎是我真正的父亲。小津先生他最开心的时候,是他和野田高梧(Kôgo Noda)先生在后者位于长野县高原上的小屋里一起写剧本。经过大约四个月的努力,当他终于完成剧本时,他已经把每一个镜头的每一个画面都设计好了,以至于我们进场后,他从未修改过剧情。字斟句酌,打磨得很好,他甚至不允许我们出现哪怕一个错误。
他告诉我,完成剧本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还开玩笑地告诉我,当他开始选派角色和继续看拍摄场景的时候,总是会很失望得发现一些破碎的画面。他总是随时准备去找外景地,整天走在那些狭窄的背街小巷里去寻找最符合他想象的地方。他是一个健步如飞的步行者,而且满怀热情,以至于陪他一起去的摄影师总是会先说自己走不动了。
一旦电影完成后,即使演员的表演再差,小津先生也从未抱怨过。即使我们确定他一定在心中有些怨言时,他也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从不对别人说起。仅此一点,就能让人对他的性格有所了解。
|原文发于《视与听》(Sight & Sound)杂志1964年春季刊|翻译:佚名 @迷影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