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电影人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开始走回头路时,这通常是一个令人担忧的迹象。而对于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和他脑洞大开的最新商业巨制《信条》(Tenet,另有中文译名《天能》)来说,这却是一件好事情。作为他电影生涯的第十一部作品,该片展现了这位英籍美国导演最大胆的一面——一个风格迥异的间谍故事,让詹姆斯·邦德(James Bond)、杰森·伯恩(Jason Bourne)和其它所有电影中的间谍世界顿然失色。
在《信条》的世界里,人物可以穿越时空向过去移动,它让人感觉是诺兰迄今为止的巅峰之作。比起他的盗梦题材作品《盗梦空间》(Inception,2010)或科幻寓言片《星际穿越》(Interstellar,2014),《信条》似乎让诺兰实现了完美的轮回,重新回到了《记忆碎片》(Momento,2000)那部让他真正在国际舞台上崭露头角的作品。
诺兰的低成本黑白长片处女作《跟随》(Following,1998)是他第一次尝试非线性叙事,之后他创作的《记忆碎片》讲述了寻求复仇的失忆男主角莱昂纳德·谢尔比(Leonard Shelby)的故事,电影从一张宝丽来照片的特写开始,一个面朝下的死人形象逐渐淡出画面。墙上血迹斑斑,一把枪飞回了谢尔比的手中,子弹重回了枪膛,他刚完成的血腥杀戮再次回到了起点。
《记忆碎片》真正精彩之处在于颠覆了影片的叙事时间顺序,而开头这个倒带回放的画面显然已经陪伴了诺兰二十年,是它奠定了《信条》的基础。尽管围绕这个新项目的一切都属于商业机密,但过去几个月来导演的一举一动都在吸引我们对于新片的关注。这部电影的序幕、一个关于恐怖分子围攻乌克兰剧院的紧张情节在去年12月《星球大战:天行者崛起》(Star Wars: The Rise of Skywalker)的IMAX放映开场前就做了适度展示。
在这个场景中,我们第一次认识了约翰·大卫·华盛顿(John David Washington)饰演的《信条》的男主角——一个不久之后就被招募到“信条”秘密组织的被称为“主人公”的无名间谍。在这场混乱的围攻场景中,诺兰部署了影片中第一个“回放”时刻,子弹从墙的裂缝中逆向而出,穿过一名袭击者,回到了发射子弹的枪口。在五月发布的第二款预告片中,里面出现了“主人公”在射击场上用枪“接住”了子弹。
这个在《信条》中被称为“逆转”的过程成为了电影高大上概念的核心——有一股来自未来的隐形势力发明了能够逆转物体熵的工业化技术,从而使车辆、武器甚至人员在周围一切保持正常时空状态前进的同时实现时光倒流。为什么?因为诺兰电影中的核心主题“时间”正在耗尽。世界正面临着自我毁灭的未来,说白了,未来正冲着我们来了。
《信条》通过直观地展示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倒着行驶、鸟儿倒飞、爆炸反冲、建筑重回毁坏前的完好状态等惊人画面,诺兰邀请观众以另一种方式看待这个世界。“如果你无法停止线性思维,就不要上直升机。”(“Don’t get on the chopper if you can’t stop thinking in linear terms”)亚伦·泰勒-约翰逊(Aaron Taylor-Johnson)扮演的士兵对着“主人公”咆哮,而这听起来也像是对普通观众的一个尖锐警告。
我们对《信条》观影的体验也是如此,它的回文标题(Tenet)是对电影叙事的第一个暗示,“主人公”旨在阻止冷酷无情的俄罗斯亿万富翁寡头安德烈·萨特(Andrei Sato,由肯尼思·布拉纳 Kenneth Branagh饰演),一个介于现在和未来之间的“中介”。诺兰的铁杆粉丝们会乐于研精阐微《信条》的剧本,因为它让曾经的《盗梦空间》都显得在叙事上过于简单了(《信条》曾被讹传为《盗梦空间》的续集)。
在电影的片尾“特别致谢”了美国理论物理学家基普·索恩(Kip Thorne),他的思想对《星际穿越》影响巨大。而这一次,索恩的影子再次投射在《信条》上,令人绞尽脑汁的参考理论不胜枚举,包括索恩的前辈和合作者、美国物理学家约翰·阿奇博尔德·惠勒(John Archibald Wheeler)与理查德·费曼(Richard Feynman)一起提出的惠勒·费曼吸收体(Wheeler–Feynman Absorber Theory)理论,探索正电子像电子一样在时间里向后移动的想法。
同样,罗伯特·帕丁森(Robert Pattinson)饰演的特工尼尔(Neil)也提到了 “祖父悖论”(grandfather paradox)。这是一个逻辑难题,它提出了这样的一个观点,如果一个人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杀死自己的祖父,会让自己的出生变得不可能。”你头疼了吗?” 尼尔问“主人公”,这个滑稽的问题肯定也是针对观众的。尽管对量子物理学有浓厚的兴趣,但《信条》并不是干巴乏味的学术体验;正如克蕾曼丝·波西(Clémence Poésy)饰演的科学家劳拉(Laura)所指出的那样:“不要试图去理解它,只是去感受它。”
事实上没有时间去思考《信条》里错综复杂的映射逻辑,因为在新任剪辑师詹妮弗·拉梅(Jennifer Lame)麻利灵巧的剪辑下,快速的节奏推动着观众度过151分钟。讽刺的是,对于一部渴望观众在大银幕上看到的电影来说,它延续了诺兰对IMAX的迷恋,但对于诺兰铁杆粉丝来说,等蓝光出来后,有了暂停、倒退然而思考的时间之后,他们一定会慢慢分析剧情。
从第一次观影中可以很容易提取出的是,诺兰正在重新审视他过去作品中所关注的主题。在《星际穿越》中,他想象了一个濒临生态崩溃的世界,聚焦于一项进入深空寻找新的宜居星球的任务。引用马特·达蒙(Matt Damon)饰演的宇航员曼恩博士的话说:”我们可以深深地、无私地关心我们认识的人,但这种同情心很少延伸到我们的视线之外。”
这种我们的世界与未来的世界不一致的想法在《信条》中也很突出,因此,诺兰在六年前,也就是《星际穿越》上映前后,就开始认真制作剧本,也就不足为奇了。在这段时间里,气候变化已成为公众最关注的议题,正如《信条》所反映的那样,人类要为这个海洋正在上升、河流已经干涸的世界负责。
正如萨特所说,他的”最大的罪过”是把儿子带到一个濒临灾难的世界,而父母身份也是诺兰另一个常年关注的议题——他和妻子艾玛·托马斯(Emma Thomas)(也是他的固定制片人)抚养着四个孩子。在《致命魔术》(The Prestige,2006)中,克里斯蒂安·贝尔(Christian Bale)饰演的魔术师女儿卷入了他与对手幻术师的恩怨之中,而在《盗梦空间》中,工业间谍柯布(Cobb,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Leonardo DiCaprio]饰)与孩子们痛苦地分离了多年。然而在《星际穿越》这部诺兰所说的“关于身为人父的电影”中,导演才真正深入到这个主题,马修·麦康纳(Matthew McConaughey)饰演的库珀(Copper)为了拯救人类,将自己的孩子留在地球上,做出了终极牺牲。
在《信条》中,让萨特感到重压的父母责任也同样在伴侣凯特(Kat,伊丽莎白·德比基[Elizabeth Debicki]饰)的身上体现出来,她是一位优雅的拍卖行艺术专家,同时也是小儿子麦克斯(Max)的母亲。在这段充满家庭暴力的关系中,萨特控制着她与儿子的联系,凯特无法离开。她急于从这个畸形的反社会者手中救出儿子,于是允许“主人公”利用她来接近萨特,希望能从这段无爱的结合中找到一条逃生之路。
《信条》的雄心壮志在执行、概念和主题上都有目共睹,诺兰和托马斯的这部最新作品甚至超越了两人之前所取得的成就。该片在三大洲的七个国家拍摄——爱沙尼亚、意大利、英国、挪威、丹麦、印度和美国——就算与其它大成本的好莱坞作品相比较,《信条》如此广泛的拍摄范围也令人震惊。
在诺兰长期合作的制作设计师内森·克劳利(Nathan Crowley)的帮助下,他坚持在镜头下拍摄,而不是依靠特效,这使得一些壮观的时刻得以实现。无论他是征用两艘光滑的F50双体船拍摄了那段令人振奋的航行片段,还是将一架真正的747喷气式飞机撞向南加州维克多维尔物流机场的一栋建筑(代替了片中的奥斯陆机场),这些电影制作规模完全匹配得上这部华丽的间谍片。
不过,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些错综复杂的细节。在“主人公”面对一个反向移动的蒙面对手的打斗片段中,乔治·科特勒(George Cottle)带领的特技团队花了数周时间,精确地编排了正向和逆向的拳脚。同样,影片在爱沙尼亚首都塔林的核心追车戏也是如此,逆向行驶的车与“主人公”的宝马车并驾齐驱,而在萨特仓库的那场戏也上演了两次,如同镜像一般扣人心弦。
最重要的是,诺兰对时间可塑性的迷恋主导了《信条》。虽然像逆向子弹这样的影像已经在他的作品中出现了20年,但他也从英国艺术家、特纳奖提名者塔西塔·迪恩(Tacita Dean)那里获得了灵感,正如作家菲利普·蒂纳里(Philip Tinari)所说,她在16毫米胶片上的作品可以看作是 “对时间的持久探索”。她有兴趣探索摄影机作为观察时间的工具,这使观众能够捕捉到一个静止的瞬间,甚至逆向观看事件,这与《信条》重构现实的愿望完美地吻合。
诺兰与迪恩的缘分不足为奇,她和诺兰、昆汀·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等其他一些高调的电影保护倡导者一样,对电影这个媒介有着同样的热情(她还是savefilm.org拯救电影网的创始人之一)。早在2015年,在BFI伦敦电影节上,诺兰和迪恩就参加了一场关于保护赛璐珞胶片的舞台演讲,从那时起,他们在全世界范围内开始倡导,包括2018年在孟买这个在《信条》里其中一个重要地点参加“重构电影未来”主题活动。诺兰曾在台上说过:“电影这么多年来受到的威胁最迷人也是最积极的一点是——这让你检视你自己对于这个媒介的热爱,而这就是我和塔西塔在一起合作之前就各自努力了二十年的事。”
多亏了摄影师霍伊特·范·霍特玛(Hoyte van Hoytema)拍出的大规模场面,《信条》把IMAX观影体验进一步推向极致。尽管诺兰早在蝙蝠侠系列第二部《黑夜骑士》(The Dark Knight,2008)中就已经涉猎这种形式,但《信条》所展现的规模感是前所未有的。而由路德维格·戈兰松(Ludwig Goransson)制作的电影配乐具有卡在点上的节奏感,他也是诺兰团队的新人。看到多架直升机在空中俯冲,以及“主人公”驾驶着一艘快艇穿过意大利阿马尔菲海湾去到萨特的大型奢华游艇上,这些画面带来的刺激感让人难以抗拒。
然而《信条》的到来不仅仅是作为诺兰一直以来想要让胶片电影复活的最新使命作品,新冠肺炎爆发时,《信条》正在进行后期制作,自此它就成了业内警兆,各个电影院都指望着用《信条》来努力抵御疫情的影响避免关门大吉。而其它电影都在电影院关闭期间也都推迟了上映时间,比如007系列电影《无暇赴死》(No Time to Die)、《神奇女侠1984》(Wonder Woman 1984)、《寂静之地2》(A Quiet Place Part II)。
几个月来,《信条》一直坚守着7月17日的原定档期。这几乎不令人意外。诺兰过去的电影一直是在7月中旬上映,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他的上一部电影《敦刻尔克》(Dunkirk,2017)在全球范围内上映后,成为史上票房最高的二战电影,全球票房高达5.269亿美元。然而《信条》拒绝承认败在新冠肺炎手中,还将上映时间推迟到2021年,这不仅仅是迷信的问题,也是诺兰对影院体验的热情承诺。
在3月份为《华盛顿邮报》撰写的一篇特约专栏文章中,诺兰举了B&B影院的例子,在疫情开始席卷美国后,B&B影院被迫关闭了中西部的418家影院,并裁员2000人。“电影业关乎每一个人,”他说,“每家本地影院都有那么多工作人员,包括小卖部营业员、运营设备的人、检票员、售票员、卖广告商家和保洁人员。”
诺兰还说:“我希望大家看到电影放映行业的真实面貌,去电影院看电影是社交生活的一部分,电影院为那么多人提供了工作机会,还给那么多人带来了欢乐。”对于一个有时被指责在电影中感情冷淡的导演来说,这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恳求。
而和诺兰一样,另一个受人喜爱但也面临同样指责的导演是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他最后也和诺兰一样投身华纳兄弟。虽然《信条》又延期两次,分别延期至7月31日和8月12日,但他们仍然决心在今年夏天上映这部电影,为了声援遭遇困境的电影放映行业,因为他们不仅面临着严重的财务损失,而且还面临着可能失去大量观众的未来前景——对于电影院来说,最重要的“窗口期”就是在电影上映和电影出现在网络上之间的这段时间,但不少电影公司都决定将流媒体上映时间优先于电影院上映时间。(对行业的最新冲击就是最近迪士尼决定将《花木兰》优先在迪士尼+流媒体上播放。)
对于诺兰来说,如果要把《信条》在流媒体上播出,他可能就会惊出一身冷汗。当美国疫情进一步升级,原定8月12日的档期也被撤下,而影片方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大胆决定:《信条》将在全球范围内不同时间上映,放弃了原定的全球同步上映方案。现在《信条》在8月26日上映欧洲和亚洲非中国地区,9月3日在美国上映,9月4日在中国上映。
目前为止,仍不清楚该片何时会在纽约、旧金山或诺兰自己的家乡洛杉矶等美国主要城市上映,这些城市的影院仍处于关闭状态。几乎无法想象,这些关键市场将被迫等待诺兰的新片,而盗版仍然是一个现实威胁,《信条》需要大量公众观影才能获利,但目前不确定是否有大量公众愿意重返影院。
这一切都让《信条》和诺兰肩上的担子很重。它会是拯救放映商、拯救院线、拯救电影业的电影吗?就诺兰而言,他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推出了一部烧脑的同时也不缺乏奇观场面的大屏幕电影。而到目前为止,观众也已有回应,英国开售时,此片预售量占到Vue电影院当天卖出票数的60%。
与此同时,《综艺》(Variety)报道称,位于伍尔弗汉普顿的电影世界(Cineworld)影城在首映当天有29块屏幕放映——这意味着即使需要隔座观影,影迷们也有机会抢到座位。毫无疑问,当你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信条》将在它上映的每一个地区都称霸受疫情影响了很久的票房榜。更有可能的是,它将是一部,甚至是唯一一部,说服观众再次勇敢走进影院的电影。
耐人寻味的是,《信条》似乎是一个不太明显的预言——片中讲述了关于世界毁灭的故事,上映的当下我们的世界正被疫情席卷。我们坐在电影院里戴着口罩,而看着银幕上的“主人公”戴着氧气面罩,这让人有种不安的感觉。正如萨特所说:“我一直对未来有一种直觉。”或许诺兰也是如此。但放眼未来,他的事业,以及创作原创作品的渴望,将在后疫情时代的好莱坞将他引向何方?唯有时间才能告知。
▍原文发表于《视与听》杂志2020年10月刊 PP.26-33,翻译:@Derek & @小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