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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依之地》导演赵婷访谈:我的电影专注于人类的共同经历,无关政治与国界

赵婷(Chloé Zhao)|©️Vanity Fair / Justin Bishop

|导筒:北京时间9月13日凌晨,由赵婷(Chloé Zhao)执导的电影《无依之地》(Nomadland,2020)在第77届威尼斯电影节获得最佳影片大奖。该片成为史上第8部由华人导演执导,拿下金狮奖的电影。9月8日,知名电影记者Eric Kohn在indiewire网站上发布了全球首篇关于《无依之地》的一对一导演专访,访谈中赵婷详细阐述了自己新作的拍摄理念,制作细节,她来自中国的电影人身份,以及对于兼顾艺术电影和漫威超级英雄电影的方法等等。

从《骑士》(The Rider,2017)在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首映到《永恒族》(Eternals,2021)发行(在笔者写作本文时,发行时间预定为2021年2月12日)仅用了不到四年时间,赵婷的导演生涯看起来与瑞恩·库格勒(Ryan Coogler)、凯特·绍特兰(Cate Shortland)、乔·沃茨(Jon Watts)和塔伊加·维迪提(Taika Waititi)等人并无不同,他们也都是从倍受赞誉的电影节宠儿摇身变成漫威大电影的导演。

不同的是,这些同辈中无一人像赵婷这般两手同时抓。即便是又要和好莱坞最大的特许拍摄厂家打着交道,又带着女星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Frances McDormand)和一班几乎全由素人流浪者组成的演员卡司,赵婷还是低调拍摄完成了这部精致的公路片《无依之地》。

目前该片的上映档期排到了12月4日,而探照灯(Searchlight)已将其定为角逐秋季各大电影节的力作——包括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多伦多国际影展、纽约国际影展,以及9月11日由起亚SUV Telluride在洛杉矶北部帕萨迪纳的玫瑰碗球场联合制作的汽车影院首映式。

《无依之地》拍摄现场|©️Fox Searchlight

《无依之地》改编自杰西卡·布鲁德(Jessica Bruder)2017年的非虚构作品《无依之地:21世纪美国求生记》(Nomadland: Surviving Americ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敏锐且细致入微刻画了主角短暂的一生,而电影的立项也多得女主的推动。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对流浪生活的自由向往已久,并把这本书推给了合作制作人彼得·斯皮尔斯(Peter Spears)。(她的虚构角色名为弗恩 Fern,也正是麦克多蒙德在路上的名字)

但同时身为编剧、38岁的赵婷把小说改编写成了属于她自己的故事:她营造了一种具有催眠魔力的沉浸式美国西部体验,她所绘制的这幅画卷遍布真实居民,她所精准捕捉并呈现的当地生态环境是如此可信,连主演麦克多蒙德本身的明星光环也融化其中。“我们都是一头扎进了这个微小宇宙,几乎忘了还有外部世界”,赵婷如是说。

这种叙事风格之“勇”对于任何电影制作人都会是件棘手事,但赵婷处理得得心应手。“我不是那种光拍电影的导演”,她说,“爱上拍摄主题是一种必要,这会让我想了解更多。曾有人对我说激情难继,但好奇心永在。对我来说,探索中发现的各种细微事物会让我保持兴奋感,而这也是我赖以工作的必需。”

就《无依之地》这部作品来说,赵婷的探索之途始于麦克多蒙德。她们于2018年独立精神奖颁奖典礼前一天唔面,在那届赛事中,麦克多蒙德获得最佳女演员提名,而赵婷获得了一项专门支持女性导演的五万美元补助金。

在颁奖典礼现场,她们难掩对秘密新项目的激情。“谢谢你活出了你自己”,赵婷上台发言时如此致意麦克多蒙德。而因《三块广告牌》(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2017)喜摘独立奖的麦克多蒙德也表示:“感谢我所有的新朋友,我期待在不远的将来与他们一起工作,其中的几位我们已经签了合同。”说到此处她望向观众席,补充道:“是Chloé吗?对!”谈及这段回忆赵婷笑了起来,她说:“当时大家都很兴奋,所以我不怪Fran在台上给我使了这个眼色。”

那年秋天她们进入了影片紧锣密鼓的拍摄阶段,而与此同时漫威电影宣布将由赵婷执导新作《永恒族》。该片拍摄期定于2019年,于是赵麦二人须快马加鞭。在2018年秋天为期四个月的拍摄中,她们与《无依之地》其他剧组成员一起度过了一段跟着厢式货车居无定所的游民生活。(赵婷自幼就是漫画迷,“阿基拉”是她给自己房车起的名字)

虽然《无依之地》是赵婷第一次起用电影明星,它呈现的主题对观众却并不陌生。前作《骑士》和《我哥哥教我的事》(Songs My Brothers Taught Me,2015)都关心边缘群体并受到认可,第三部剧情长作有着类似的主角,但它再次对美国社会不为人知的一面做出了深入探究。“基本上每一天,我们都不知道会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赵婷表示。

《无依之地》(Nomadland,2020)|©️Fox Searchlight

《无依之地》的故事发生在2011年,内华达帝国镇石膏板厂关停(甚至其所在地邮政编码也被销号)之后,被迫遗弃这座“鬼镇”的流浪寡妇女主Fern随着厢车四处辗转,从中西部亚马逊河流域腹地的丰沃之地一路历经收割甜菜糖的种植园、旅游胜地和沙漠营地,最后直入太平洋西北岸。一路上,麦克多蒙德和多地真实雇工共同出演了本片。

“因为我们想要捕捉的东西倏忽即逝,一旦拍起来,镜头下的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四季轮转,美西瑰丽多变的广袤外景”,赵婷说。“我们从沙漠高地穿行到低地,再从平原一路拍到大洋。”(影片部分取景于一处名为“橡胶流浪集结地”的真实流浪者聚集地)

广袤旷野之下,凝视这片虚空的失意之人——这一风格自然令赵婷被视作泰伦斯·马力克(Terrence Malick)的衣钵传人。当马力克同意过目早期样片时,赵婷大为惊喜。样片包括大量南达科他州不毛之地的镜头,而马力克也正是在此拍摄了他近50年前的剧情处女作。作为回应,马力克提供了一些建议及鼓励。(替这位面对媒体有些拘谨的导演翻译一下,就是“他为这部作品而倾倒”)

马利克的认可也得到了导演方面的回应。在俄勒冈大学为期两周的客座执教时,赵婷告诉学生,她的导演风格承袭自泰伦斯·马力克。“他对我鼓励有加”,赵婷补充道,希望自己能拍出足以致敬他的作品。马力克对赵婷的摄影也颇好评,而摄影师乔舒亚·詹姆斯·理查德斯(Joshua James Richards)恰是赵婷男友。“在一起工作时,我们就总说一些只有我们自己才懂的话。”

事实上,《无依之地》结合了马利克式的奇特创作方法,对生活在边缘的人们进行了复杂的镜头调度。这部电影在众多角色身边游荡,在微小的、辛酸的邂逅中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同时也放大了主人公弗恩生活中持续的孤独。当她挣扎着度过勉强糊口的生活,并且对在旅途中遇到的另一个旅行者的浪漫示好表示不屑一顾的时候,一些矛盾出现了。最终,影片赞美了弗恩通往自我发现之旅的自由本质。“我不是无家可归,”她说,“我只是没有房子。”(“I’m not homeless,” she says, “I’m just houseless.”)

这种自然主义的方式意味着赵的剧本随着他们的演员而演变。制片人会在拍摄之前到达拍摄地点,录制带有潜在适用角色的iPhone视频,然后发给赵婷,这样她就可以进行修改。

赵婷的导演助理、演员兼电影制作人汉娜·彼得森(Hannah Peterson)说,“你可以清晰看到她的剧本是改编自那些谈话中的人物和故事。”她说自己在《佛罗里达计划》(The Florida Project)中的工作有助于为《无依之地》的拍摄做准备。

“你可以看到她倾听这些人讲述他们的故事,然后与他们合作,将他们自己的故事编入剧本。赵婷确实允许人们选择他们想要的方法来自由表现自己。在我看来,虚构电影制作的安全性,实际上反而创造了一定程度的真实感,我认为,如果这是一部真实的纪录片,这会是不可能完成的。”

赵婷的长期制片人伙伴莫里亚·阿舍(Mollye Asher)说,她已经习惯了面对游牧民处理可能有人想把他们拍下来的想法。“有时会出现观点转变或者质疑:“‘真的吗?为什么会拍我?’,当我们要求人们做他们自己,而不是扮演角色的时候,他们总会疑问。”

阿舍说,“有时候,人们觉得自己不够重要,不值得出演电影。而一旦他们遇到了赵婷,他们就会敞开心扉。她让人们觉得自己可以是很特别的。她真的很想听他们的故事,她希望他们讲出来。”(这部电影是根据演员工会的指导政策拍摄的,赵婷说所有的非职业演员也都是有报酬的。)

赵婷(Chloé Zhao)©️TimePost

本片拍摄环节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赵婷不得不尽可能地挤出时间来做更多准备工作,她回忆起在 Planet Fitness的一个停车场举行的一次会议,“他们会找到50个人拍下来,然后在前一天晚上给我看录像,我会选择人选,”赵婷说。“这是非常自发的,因为很多时候,我们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无法真正选出这些人。”

漂流在《无依之地》中的面孔,往往具有一些超越他们流浪生活的特质。和弗恩一样,他们大部分是年长的白人男性和女性,这一人口统计学特征似乎与赵婷之前的设想相去甚远。但是赵婷也从中得到了启示。她说: “我上大学的时候,花了很多时间学习美国政治,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中国人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融入美国社会。”,“为什么他们都会选择住在一起? ”

没过多久就找到了答案。她说: “当你住在一所房子里,同一个社区,有时你可以和长得像你的人一起,实现对自己的保护。”。(她承认,年轻一代的游牧民族更加多样化: “如果你上网搜索标签 #vanlife,这是一个非常不同的人群,但这不是这部电影的主题。”)

赵婷还刻意将故事去政治化,影片故事大部分发生在美国。“我试着把重点放在人类的经历上,因为我觉得这些经历超越了政治立场,从而变得更具有普遍性——失去亲人,寻找家园,”她说,“我一直在想我在中国的家人——他们会怎么看待一个南达科他州的牛仔,或者一个60多岁的在美国生活的女人?”她这样说,“如果我把任何问题都说得太具体,我知道这会造成障碍。他们会说,‘这是他们的问题。’”

赵婷说她在路上的这段时间里“没有遇到任何种族歧视或偏见。”然而,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情况发生了变化。“现在是在疫情期间,我又来自中国,自我在美国生活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对是否上路,有些不确定。”

这部影片的制作时间早于迪士尼收购福克斯,但她表示高风险的合并对她有利。这两个项目不再涉及竞争分销商的情况,于是她同时剪辑了它们。“有时候,在Zoom上,两边的主管会拿对方的电影开个玩笑,她说,“除此之外,作为一名电影制作人,片方的收购合并并没有真正影响到我。”

虽然她的创作方法是自由随机的,但《无依之地》仍然是她的第一个大公司制作的作品,她也会收到来自大公司的提示。在剪辑过程中尤其如此,因为她需要从穿越全美国的片段中编织出了一个流浪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性格、平衡、语气和节奏的混合体,”她说,“如果你以非传统的方式拍摄,你也会以非传统的方式进行剪辑,保持脚踏实地的状态很有帮助,这样的话你就不会迷失方向了。”

虽然漫威电影的第四阶段仍处于保密状态,但《永恒族》已经被认为是一部破界电影,因为电影中出现了该系列的第一个LGBT角色和由库梅尔·南贾尼(Kumail Nanjiani)扮演的印度英雄。赵婷具有她的电影中表现出的那种温柔、沉默的气质,她对商业企业的压力不屑一顾。“十多年来,我一直是漫威电影的粉丝,所以对我来说进入漫威是合理的,”她说,“我想让电影变得长久,给人一种永恒感,而不是像推特上任何昙花一现的流行话题那样。我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

尽管如此,赵婷凭借《无依之地》抓住了时代精神,它讲述了一个即使我们所熟悉的世界化为尘土,却依然有能力前行的故事。“世界正试图分裂我们,”她说。“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都经历了和弗恩一样的感受——对过去曾拥有的生活感到的巨大失落。这就是你感到的空虚,你需要回归正常,同时这也会引导你接受现实,并最终接受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处境。这正是很多人现在所需要的。”

导演赵婷和女主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发给威尼斯颁奖现场的答谢视频

|原文首发于“导筒”(微信公号ID: directube2016)
|翻译:导筒翻译小组 (mecca / 陈奕贝 / 319)

Eric Kohn

Indiewire的首席电影评论员和高级编辑,同时也为包括《纽约时报》、《纽约》杂志、《综艺》等多家媒体写作。拥有纽约大学电影研究硕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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