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大陆第六代导演中,作品极具辨识度与延展性的一员,章明至今仍活跃在华语艺术片创作的最前线,而今年在北京,杭州等地已成功举办的章明作品展,也将几部颇具神秘色彩的章明旧作带到观众面前,其中纪录片《巫山之春》更是引发了影迷的热烈讨论。在剧情片和纪录片领域都掌握优秀影像感知的章明,也曾是一个从巫山走出的普通影迷,而在他的青年时代,甚至可以在小县城的大银幕看到德国新电影杰作《德州巴黎》。
导筒:想先从您的故乡巫山开始聊。巫山一直是您作品里一个很重要的叙事、情感与心理的空间。在您童年或青少年的记忆里,您对巫山有怎样的感受?又是如何把这种感受置入您的创作中的?
章明:我们可以借今天的时机,从德国电影开始说。我想分享我当年在巫山和德国电影很有关系的一件事。但不是童年了,应该是我大学毕业二十来岁。巫山有一次放一部电影叫《德州巴黎》,当时看片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红色标底黄色字,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因为不懂。
那个时候我对戛纳电影节还不是很了解,但对电影本身,我有看过很多书,对新德国电影已经有很多了解。这个片子我连看了两遍,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件挺奇妙的事情,就是在一个小县城能看到德国新电影运动的代表作,现在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是没有了。
导筒:为什么巫山会放映《德州巴黎》?
章明:那个时候全国都在放映这部电影。那个年代进口电影很少,如果有一部动静很大的电影,全国会统一放。
导筒:您当时对这部片子有什么具体的印象?
章明:觉得电影终于从纸上回到了银幕上。当时我大学毕业,回到巫山工作,在一个师范学校教美术,经常看书,因为不可能看到影像,那时没有DVD也没有录像机。你唯一能够看电影的渠道是间接的,就是在纸上看。那段时期我自己称之为纸上电影时期。从纸上电影到可以看到真正的电影,我觉得是一件非常奇异的事情。
再往前回溯,其实上初中的时候,我对电影也很感兴趣,但那时不像我们现在来回想这个事情,会把这个人的经历跟他生活的空间环境结合起来。我觉得要回想起来,也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比如我当年跟我母亲去长江对岸的一个乡村学校,她在那里当教师。学校由一个破旧的庙改建,它的窗户有圆的,有方的。我的印象很深,我就站在窗户前看长江,看对面的县城。
我现在回想起来,这个环境造就了一种对外界的纯粹的视觉印象,留在记忆当中的都是特别视觉化的形象。你了解外界的渠道,就是推开一扇窗户,就像一块荧幕一样,看见轮船缓缓地开过去。尤其是夜间,轮船就像一座城市一样,在长江上移动过去,上面灯火辉煌的,那是非常奇异的事情,不知道他们去往哪个星球。那时候我可能不到10岁吧,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就算长大之后,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种情境。现在总结起来,其实那就是一个电影,对吧?是你生活中的一个变异。
这种环境空间是巫山特有的,有很高的山,到了峡口的地方突然变窄了,就被山挡住了,也不知道转过弯后面是什么。那个年代中国很封闭也很贫困,对人的管制也非常严,不能随便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大部分人有没有钱也没有那个能力,很少有机会可以坐船去远行。
我是到了上初中的时候,才第一次有机会坐轮船。那是暑期去给人家砌房子做小工,勤工俭学,一个暑假挣够了十几块钱,那是相当大的一笔财富了。这十几块钱可以从巫山坐船到当时的地区首府万州,再坐回来,都够富余了,还可以住几天的。后来随着年龄增长,社会经济发展,这种旅行就逐渐多起来了,船上也变得人满为患,特别密集。
现在巫山的环境又发生了很大变化,虽然从地理上来讲,它还是一个很封闭的空间,你对外界有很多的想象,但现在高铁马上要通了,机场去年已经通了,高速公路很多年前就通了。有了高速公路之后,人们就把轮船抛弃了。因为轮船坐到重庆三天三夜,高速公路的话只要6个小时,缩短了很多,人们不再坐轮船,现在坐轮船就纯粹是旅游的。所以说这几十年就完全改变了。我有很多电影都在不同的时间节点上回到巫山,我觉得它们本身构成了一些很珍贵的影像文献,不同的历史时期巫山的一些变化。
导筒:对,您谈到的这个变化是在大的社会背景下产生的,您的创作会因为这些变化而变化吗?
章明:肯定会反过来影响你的创作,这是毫无疑问的。你关注的点,过5年、再过5年,肯定是不一样的。要回溯历史轨迹的话,会发现比如说我拍第一部电影《巫山云雨》,那个时候关注的点是大家对未来的期待,过了20年以后,你发现期待不会变得更明确,可能变得更模糊,可能以前很懵懂地觉得未来会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大家变得很幸福,会变得很好。
但过了5年、10年以后,这个变化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清晰,它变得更混乱,也并没有你当初的想象那么美好。可能会有更多的疑问,有更多的不确定,这些就会在新的电影里面体现出来。
当我2017年回到巫山拍《冥王星时刻》时,我已经把我的视点放到山上去了,没有再对着长江,只是在最后结束的时候回到长江边上,又看见巫山县城,在说不上是早晨还是日落之后的暮光时间,整个城市在暗淡的灯火当中传来一片噪声,他们在山上看见这座城市,而之前全部都是在山上。所以说每个阶段关注的点,包括关注的视觉形象、地理空间和环境都是不一样的。
导筒:看您的作品,其中空间跟人物情绪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是很密切的,能稍微谈一下您是如何处理空间与人物的吗?
章明:比如《巫山云雨》里的人物,他们相距不远,都在一个县城里面,隔江而望。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际关系的构成是隔江而望,一男一女,也许见过面也许没见过面。这个环境在当事人看来,是一个巨大遥远的距离,但他还是可望而可及的。起码你可以费一番功夫,你甚至可以游过去,对不对?但是到了《冥王星时刻》,一个从都市来的人,他跟县城是非常遥远的距离,就像地球到冥王星,他们这种人际关系构成了一种新的、当下的人际关系。
一个特别遥远的人,因为交通便利或者什么原因,突然出现在你面前,那么这样的一男一女可能就像流星一样划过,对不对?它不像《巫山云雨》里那一对男女,可能一辈子都在那个地方,现在可能是一个像流星划过一样的人在你生命里经过,你跟他会有什么样的情感关系,这种欲望怎么样投射出来?我觉得这是一个新的电影创作命题,欲望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呈现,很有趣。
导筒:今年您的作品在北京做过两次展映,我有看《巫山之春》,这个纪录片也是多年之后再拿出来放,结果反响很好,成了豆瓣上您的作品评分最高的一部。
章明:可能也是有很多人最被冒犯的一部电影(笑)。《巫山之春》刚好处于最近作品《冥王星时刻》和处女作《巫山云雨》之间的中间阶段。为了一个所谓的人类伟大工程,沿岸的老城被毁掉,在山上建立一个新的城市,这么一个巨大变化的时代,把它记录下来,但是我的切入点不是城市变化本身,而是这个城市变化当中人际关系的流动。
我觉得纪录片更好地展示了这种流动关系。他们面对巨大的变化可能是浑然不觉的,有些变化是触目惊心的,有些变化可能是在大家不知不觉当中就变了,包括这些人的生活方式,比如说老巫山人的家里都是没有卫生间的,要去公厕。到了新城以后,每个家里都有卫生间,我觉得这是生活方式上的巨大变化,从一方面来看,生活文明水平提高了,但从另一方面看,过去河边那种大片的鹅卵石,可以上去玩、野炊,那些情景通通消失不见的。你童年的记忆,你上的小学,你在豆腐铺吃的豆腐、小面馆吃的小面,这些跟你的生命体验相当有关的,所有的那些场景都消失了。
从这点上来讲,我觉得很有诗意的那些场景都通通消失了。所以那天我开玩笑讲,中国这几千年的变化,就是一个诗意消失的历史。当然要从物质的角度来讲,又是另外一个迹象。
这种变化,当地人不会去梳理,很多东西慢慢就变了,等你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这样了,回不去了。现在已经到来的这个未来,可能也并不是他想要的,但想回去也是回不去的。所以这种非常复杂的矛盾交织起来,最后演变成一种非常单纯的欲望,一种不可明说的、浮在表面上的结果,就是我还活着,不管这个世界怎么变得这么乱,我还活着,我还尽量让自己活得有滋有味。《巫山云雨》就记录了这样一个时间节点上的一些人和事吧。说小了就是这个小县城,几个人或者一个家庭的细微琐事,说大了就是整个中国社会在巨大变化前面的一个缩影。
导筒:我读过您的一篇文章,大概写于2010年,里面您谈了独立制作。您当时说用自己的钱或朋友的钱才算独立制作,如果用电影节基金或海外资金只能算半拉子独立。到现在,政治和产业的语境都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今天您怎么看待独立制作这种方式?
章明:我觉得今天唯一的变化就是,意识形态转移成为一个资本,过去可能更多的是意识形态的问题,现在则是资本的问题。过去可能是意识形态的权力、诉求在支持或束缚一部电影,现在则是资本的力量在支持或束缚一部电影。
我觉得这都是一个双刃剑,会支持你,也会束缚你,不同的权力运作。但说到底,资本也是一种意识形态,对吧?只是它的前台是资本。以前意识形态的前台还是意识形态,它也可能会体现为一些基金,其实也就是一种很小的资本。现在是资本是巨大的,作为前台,可能模糊掉它背后的意识形态的面目。
导筒:回看您的创作履历,您参与过的项目有各种制作方式,比如独立制作的,命题作文的,还有政府旅游宣传性质的。当您进入这些资方、定位不同的项目时,您是怎么在里面找到您作为作者表达的部分?
章明:最开始是单纯的想创作,不让自己长时间不拍电影,这是最开始最单纯的想法。但因为接到不同的要求、不同的定制之后,你就会产生不同的拍摄方式和创作思路。最后回过头来看,可能用了不同的创作策略,但都不是自觉的,事后诸葛亮。但后面再拍类似情况时,你就有这种经验了。
这种经验可能让你做电影时更顺利一些。同时,当初那种想创作的欲望,其实在减少。一个事情,一旦你有经验,热情就会降低,因为你很容易预知到未来的结果是什么样的。刚开始你不知道我会把它做成什么样子,对不对?这么一个东西,看起来像是完全做不了或者是完全做不好,是对你的挑战。这个挑战是我喜欢的,我就充满热情。然后一步两步三步,到了第三步的时候,热情可能只有一半了了。但是为了拍电影,还是为了拍电影,最后变成你作为一个电影人的生存策略。
导筒:说到热情,新片《热汤》是您非常想要创作的一个作品吗?
章明:开始是,但在这个过程中会变形。首先是剧本被上海电影局彻底否定,基本上拍不了了,但是我们又舍不得把已经到账的几百万还回去,还是希望把它拍出来。那你接受这个现实,重新写一个他们没有意见的。中国人拍电影就是这样,你可能永远拍不到你想拍的东西,永远,除非某一天没有电影审查。
那也不一定,因为另外一头怪兽就会变得更加强大,资本的约束会变得更加强大。现在是双管齐下,资本和审查,手脚都被绑住。作为电影导演,创作者的思考不能永远局限在我怎么对付审查上,玩那种小聪明。这就是一个自我阉割、钝刀割肉、温水煮青蛙的过程,最后你就习惯了,变成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审查。真正想创作的那些东西,可能都在另外一边,你永远达不到的。
导筒:最后一个问题,此次您作为嘉宾出席德国电影节开幕,想问问您对德国电影有什么印象?可否推荐您喜欢的德国电影给影迷观众?
章明:我和德国电影很有渊源。上大学时,我就开始通过非常有限的资讯了解到新德国电影运动。新德国电影运动非常了不起。
德国电影,我推荐法斯宾德的所有电影,当然还有文德斯、施隆多夫、赫尔措格的电影。赫尔措格我看得最少,其他三个我都看得比较多。法斯宾德的基本上我全都看过,他也已经去世了,所以他全部电影你可以看完,其他几个还在,还有很多新片出来,但我觉得他们都没有当年好了。
|采访/整理:佟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