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寒
编辑/谢佳锦
时间:2020年11月19日
映后QA侧拍/张国耀
“那些烟都走味了。”《手卷烟》中,年轻的南亚裔混混文尼(Bipin Karma)这样评价英军退役华裔男主角关超(林家栋)的珍藏。
香港导演陈健朗的第一部剧情长片《手卷烟》,让香港兄弟情义电影,重现于跨世代、跨族裔的两个主角上。而香港历经2019年反送中运动,到今年全球新冠肺炎疫情、港版《国安法》颁布的动荡,也遥应电影中主角关超在九七香港主权移转时的人生波折。如何定位香港、香港人、香港电影?提问又生提问。
若要陈健朗自己向大家介绍《手卷烟》,他说:这是一部“香港”电影——“香港”要加引号。怎么看待“香港电影”呢? “我觉得关乎电影工作者的精神,能说你想说,拍你想拍,找到初心,得以享受,就是香港电影。非要选出代表性的电影的话,我不想选新浪潮的作品,因为有点‘装’,我会选谭家明导演的《最后胜利》,和杜琪峰的《放.逐》。”
这次入围7项金马奖提名,他认为算是对伙伴有个交代。 “金马奖对我来说是华语电影的代表,是自由的象征。能来参加已经很有意义,在香港电影业界的现况下,想让大家看到我们这些新进电影人,很用心地想继续拍香港电影。”
《手卷烟》在今年二月拍摄,“疫情期间,看着感染个案数上升,每天都很怕,有一天拍重庆大厦,新闻说有居民确诊,只能想办法做好安全维护,每拍完一个镜头就拿酒精狂喷。”325万港元(约1200万台币)的资金,还没有包含主演林家栋友情演出,18天内拍完。他自己承认,“难度很高,因为通常类型片很难在这样的预算、天数下拍完。而拍电影不是导演的事,需要伙伴让作品走得更远——用我喜欢的《One Piece 》(航海王)来比喻,团结很重要,不然会很快挂掉。”
说到团队,陈健朗和林家栋之前在《毒。诫》同为演员而认识。到了《手卷烟》,年轻导演与资深演员固然有各自坚持,“因为关超原型角色是我爸爸,而林家栋就其生活经验对这个角色有另一种诠释,我觉得重点是要取得平衡,或可以说,因为拍电影是团队,最后的呈现结果是一种混合(hybrid)。”他也赞叹林家栋的实力,“尤其在特写镜头可以看到他表演的细致度,眼神不多,但变化已现。 ”
来台湾有想接触什么样的演员吗? “我满想认识刘冠廷,看了他的《阳光普照》、《消失的情人节》、《无声》 ,角色多元,弹性很高,我自己也是演员,所以很想跟他交流他怎么看待演戏、怎么分析剧本这些事。”
陈健朗中学喜欢戏剧表演,原本想面试演艺学院,交申请表时却发现,“二月只有28天!”错过死线的他,后来改念电影(香港城市大学创意媒体学院),慢慢培养电影创作的能力,毕业后从事广告制作,中间也有接戏剧演出。后来思考自己最想做什么,想起小时候最想做演员,那不如试试看,出道献给陈果导演《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的一名“潮童”(潮男)角色。陈果也有教他如何当导演,“像朋友,也像老师般,一说就跟我说了两个小时,都是他在讲,我在听。他说,关键是作为导演要弄清楚自己的姿态,商业片有商业片的限制,独立电影有独立电影的限制,中间路线亦然,要了解每一作法的难处。”
在他之前作为演员参与的电影如《过春天》有“利用学童书包走私”的戏,或《金都》中“挣扎的乌龟”,类似的元素也出现在《手捲烟》中。问他作为演员的拍片经验如何转换成自己的创作材料?从演员到导演,对他来说没有“比较喜欢哪个”的冲突,两种角色可以共生。 “导演是宏观的角度,演员是微观的角度,两种经验可以互相帮助。”
“手卷烟”的设计也是来自于父辈、祖辈年代的感怀,融入他后来组建创作团队的人生际遇。现成的香烟在便利商店买,买了就点,很直接,但旧时代没有滤嘴的手卷烟又称为“棺材钉”,很郑重地收藏在盒子里,拿出来抽,是种享受。又因为得自己卷,会沾到自己的口水,“请朋友吸你的手卷烟,就等于给朋友吃自己的口水,要有一定的感情才能进行这种交流——现在(疫情期间)当然不行,太危险了!”除了情感传递的象征,陈健朗也说,“都市人过得‘太快’,卷烟这件事会让人放慢,在过程中才能留意更多的东西,比如我也在接触佛学,希望在好与坏、黑与白的二元对立,能看到灰,还有灰与白之间,也有不同的深浅。”而他和编剧凌伟骏在片场,当时一个是演员,一个是导演助理,因为感觉很闷,互问抽不抽烟,发觉彼此竟然都抽手卷烟,因而结缘。
从陈健朗的短片到长片,主角都如一匹孤狼,好像有什么男性间的情义,更多还有背叛、失落、幻灭感,为什么倾向重复这样的主题?他说这是心底的愿景。 “我小学中学就读男校,对朋友之间的情感很有感觉:不一定要认识多久,一夜之间,我们也可以成为非常好的朋友。”他自言与父亲之前关系不算太好,就像关超和文尼这两个角色,互相关心但不说。 “而关超说的那段话——不谈一、不谈三,谈二;不谈风、不谈雨,谈雷——其实是我爸会讲的。”说到父子,陈健朗觉得对白只、袁富华两个演员感到抱歉,袁的角色原型一开始是参考《险路勿近》,而剧本之外的两人背景故事其实有“一种类父子关系中,晚辈想取悦长辈,但却被背叛”的纠葛,他觉得可惜时间不足,没有让这部分调整到最好的状况。
补上失落的兄弟情谊是南亚面孔:不再是兄弟情义电影的黄金年代,要靠不同种族的“兄弟”来取代,恰与今年陈果入围最佳导演的《堕胎师》中,“不同肤色的邻人更显友善”相映成趣。 “香港说是东方西方共存的社会,但南亚人在香港不被当成真的香港人,原生地也不会被视作当地人,就像在香港八〇、九〇年代出生的年轻人,九七回归前是英国人,九七回归后是中国人还是香港人呢?我藉由文尼这个角色,放入身分认同的疑问。而事实上我认识的南亚朋友,比我还‘香港’,讲起脏话更流利,他出身于此,在这个文化长大,对这里有感情,这件事不是更重要?而比如在美国奥斯卡奖也是多元族群获奖,香港为何没有这个机会?我希望可以用行动去改变这点。”
电影中“金钱龟”和“台湾人”有各自外来种/外来者的象征。南亚裔的文尼代表香港八〇、九〇年代出生一代,华裔英兵关超则是“被英国放弃的一代”,台湾黑帮则冷眼看着剧中香港人物“只懂自己人打自己人”。 “而金钱龟想爬出去,又被放进去,在夹缝中看着天空,可能爬不出去,但如果不爬、停下来,就会跌下去;外来种,难以定位自己身分。”陈健朗说,希望观众自己去感受这些象征。
在《手卷烟》,说是香港旧时代情怀,更有浓厚的香港电影迷影情怀,像是从银河映像电影去理解、建构、致敬彼个“香港”。陈健朗说,“我自己喜欢杜琪峰导演的作品,跟兄弟情感的主题有所共鸣,于是在第一部剧情长片不知不觉选择了自己觉得过瘾的东西进去”,但他也在思考转向, “我的第二部作品风格可能不再是这样,或许更倾向家庭、人性关怀的主题——但近期太多同业拍了,可能还要找找让我自己觉得过瘾、却不一样的方向。 ”
他比喻道:”就好像,我喜欢吃辣,就煮一碗十分辣的面出来,而之前其他煮面的人可能会担心人们受不了,但对我来说第一部作品就是要在预算内,拍出最辣的面。说我任性也可以,但正需要这份任性——当然也要体谅工作人员——而我觉得,以前的香港电影也有这种任性。“他回味,也坚持怀念的任性滋味。
陈健朗也提到其实很喜欢黑泽明、北野武等日本导演,但他接着笑说,”还没有勇气去拍,不知道我现在来拍黑泽明导演那样节奏的电影,会不会把观众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