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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之死 | 万物永生:约翰·赫特(John Hurt),1940-2017

约翰·赫特(John Hurt) 1940年1月22日——2017年1月25日

功夫都在手上。饰演大卫·林奇(David Lynch)的《象人》(The Elephant Man,1980)中的约翰·梅里克(象人)时,约翰·赫特穿戴着厚重的畸形妆容,全身上下只有左臂露在外面。通过左臂,约翰·赫特展现了一名优秀演员的精准与优雅。为还原历史,也为艺术表达,象人这个角色为自己的臃肿的身躯而困扰着。赫特在诠释角色时灵巧地通过手臂的动作代表了人物人性与智慧的外在表现——仿佛这曲线匀称左臂与纤细的手指仿佛要同他的身体分裂开来。不管是在火车站驱赶站台上围观的看客;还是哄赶站得过近的观众;赫特饰演的象人始终向外界伸出手去。甚至在医院病房中隔着帷帐,赫特仍可以用象人的身躯与手的剪影,牢牢抓住观众的心。

极少有演员能如赫特一般拥有如此丰富的饰演维度。约翰·赫特于2017年的1月因胰腺癌恶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享年77岁。(胰腺癌确诊于两年前,去世时,赫特出演的数部电影正在后期制作当中,意味着他最后的银幕演出所幸不会是娜塔莉·波特曼(Natalie Portman)主演的《第一夫人》(Jackie, 2016)中的配角。)各大电影与主流媒体在报道约翰·赫特的讣告时,总会强调赫特最具特色的声线,确实如此:他在拉斯·冯·特里尔(Lars von Trier)《狗镇》(Dogville, 2003)与《曼德勒》(Manderlay, 2005)中曾贡献过令人难忘的旁白,这两部电影如没有赫特独特的冷淡而戏虐的声线,是难以想象的。赫特的清脆而抑扬顿挫的声线富有一种全知而讽刺的特色,与冯·特里尔的残酷戏剧有着内在联系。正如同在《观光客》(Sightseers, 2012)中,导演本·威特利(Ben Wheatley)在巨石阵的残酷谋杀桥段中,配合着赫特(未出现在演职员表)的朗诵,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代表性作品《耶路撒冷》(Jerusalem)。(如此处理的概念可能源于历史丰碑与诗歌上的丰碑如此考虑。)

八十年代生人大多都清晰地记着赫特在《海底沉船》(Watership Down, 1978)与《黑神锅传奇》(The Black Cauldron, 1978)中出色的旁白演出;我则认为赫特声线演出的巅峰则是阿托姆·伊格扬(Atom Egoyan)改编自萨缪·贝克特(Samuel Beckett)的同名戏剧《科普拉最后的录音带》(Krapp’s Last Tape, 2000),在其中赫特饰演一位老人,倾听着自己十几年前录下的磁带。这么说可能有愧于伊安·霍姆(Ian Holm),但赫特无可置疑地是与伊格扬合作过的最出色的演员。虽然改编贝克特1958年的独角戏源于导演对前作《合家观赏》(Family Viewing, 1987)与《月历》(Calendar, 1993)中窥视与日记元素的回顾,但导演这一次谦逊隐藏了自己的锋芒,始终以大特写注视着赫特。听着录音带上记录的回忆,赫特饰演的科普拉脸上逐渐显露出的愧怍神色在大特写下一览无遗;他的台词功底同样不凡。闭上眼睛倾听,仿佛他召回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可能是那个在《日月精忠》(A Man for All Seasons, 1966)中同保罗·斯科菲尔德(Paul Scofield)与罗伯特·肖恩(Robert Shaw)同台飙戏的26岁年轻小伙。

《午夜快车》(Midnight Express, 1984)里的赫特

“当一位演员去世,他身上的某个部分被无限放大,”伊格扬在《环球日报》上的一篇赫特的追忆中如此写道。伊格扬的文章把握住了赫特的特质:他与濒死的角色之间的内在联系。《科普拉最后的录音带》当然是一例,对生命的有限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一篇描写孤独的文章,”赫特曾在《卫报》上如此品论这部作品)。即使在年轻时代,赫特身上便拥有着某种脆弱性,仿佛他饰演的人物在借来的时间中勉强存在着,或者被预告了既定的未来。在《午夜特快》(Midnight Express, 1984)中,他饰演的消瘦的瘾君子总是一副弱不惊风的样子,与布莱德·戴维斯(Brad Davis)饰演的健硕的美式主人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奥里弗·斯通的剧本中,赫特饰演的马科斯一角是类似于女主角一样的定位,主人公越狱之后又为救他而重返狼穴。)在《隶你十年》(The Hit, 1984)中,赫特饰演四十岁上下的职业杀手,厌世而诙谐,身着白色西服以反派角色的形象登场,冲着镜头眨眼睛,穿行在史蒂芬·弗雷斯的新黑色电影中。

赫特并不是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的《异形》(Alien, 1979)中凯恩的第一人选;曾出演过波兰斯基的《麦克白》(Macbeth, 1971)与希区柯克的《狂凶记》(Frenzy, 1972)的约翰·芬奇(Jon Finch),后者因糖尿病退出剧组。剩下的大家都有目共睹:西格妮·维弗(Sigourney Weaver)是异形的传奇女主角,虽然赫特的人物重点在于异形从他腹中诞生,但其精准克制的战栗表情完美地为雷德利·斯科特的留名影史的恐怖片添彩。赫特在一行迥异的演员中仍能做到脱引而出:凯恩作为诺斯莫斯飞船中不算称职的船员,走向异形寄生虫卵时的演技,有着一种令人难忘的踌躇,其中甚至带着一丝孩童的气质(还有他从昏迷中醒来后脸上微妙的惊慌表情)。《异形》中,赫特的人物随着异形的出世而死去,整个过程完全依靠美工道具完成。赫特身边的演员们将藏在赫特T恤下的假肢与动物内藏翻出体外的同时,赫特则奉献了传说中的名演技。

《异形》中的赫特

2012年有一则Youtube短片《约翰·赫特的戏剧死亡》,以四分半的片场回顾了约翰·赫特的银幕生涯中的经典死亡镜头:吊死(《顽石点头》,1969),被捅死(《我,克劳迪乌斯》,1976),烧死(《鬼魂》,1977),射死(《天堂之门》,1980;《隶你十年》)还有平静地逝去(《沃特希普高地中》配音的兔子)。虽然短片本身是业余的电影剪辑(配乐是海德威的《爱是什么》),但还是从中看出赫特同同时代的许多出色的英国演员一样热爱工作,如麦克·凯恩(Michael Caine)或者安东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并且不断精进自己的演技。这也是为赫特演艺生涯做总结的难处所在:在其饰演过的100多部电影中,是否真的有不变的艺术风格可言?

笔者通过一系列的观察,试图寻找赫特演艺生涯中的特定的气质。赫特可能热衷于哥特式的媚俗艺术。例如多米尼克·欧思宁-杰拉德(Dominique Othenin)导演的《天黑以后》(After Darkness, 1985),罗杰·科曼(Roger Corman)导演的《再闯魔城》(Frankenstein Unbound, 1990)。再回顾赫特英国时期的早期作品——《瑞灵顿街10号》(10 Rillington Place,1971),《裸体公仆》(The Naked Civil Servant, 1976)。自此,他逐步走向英美大成本制作。与此同时,赫特也热衷与不同特质的导演合作:确实很少有演员能够同时与如此多的作者电影导演合作。例如杰西·思考利莫斯基(Jerzy Skolimowski)的《死神的呼唤》(The Shout,1978)、《成功是最好的报复》(Success is the Best Revenge,1984)。萨姆·佩金帕(Sam Peckinpah)的《周末大行动》(The Osterman Weekend,1983),拉乌尔·瑞兹(Raúl Ruiz)的《暗昼》(Dark at Noon,192),米纳罕·戈兰的《罪与罚》(Crime and Punishment,2002)。约翰·赫特尤其是吉姆·贾木许的簇拥,在《离魂异客》(Dead Man,1995),《控制的极限》(The Limits of Control,2009),(唯爱永生)(The Limits of Control,2013)。在《唯爱永生》中,与汤姆·希德勒斯顿演对手戏,饰演一位老年吸血鬼。

赫特还喜欢颠覆自己以往的经典角色。最先是《人类疯狂史》(History of the World, Part I,1980);在梅尔·布鲁克斯(Mel Brooks)导演的《太空炸弹》(Spaceballs,1987)中饰演了类似《异形》中凯恩的角色,又被开膛破肚。但不可否认,赫特的晚期演艺生涯中,也偷懒出演过一些花瓶角色。例如吉尔莫·德尔·托罗(Guillermo del Toro)与奉俊昊(Bong Joon-ho)导演的《地狱男爵》(Hellboy,2004)与《雪国列车》(Snowpiercer,2013)。以及报酬颇丰的《哈利波特:死亡圣器》。在迈克尔·莱福德(Michael Radford)导演的《1984》主演二十年之后,在《V字仇杀队》(V for Vendetta,2004)中饰演老大哥的角色,可惜略带卡通色彩。

赫特在迈克尔·莱福德(Michael Radford)导演的《1984》中

随着最近特朗普的抬头以及他一系列奥威尔式的发言,又引起了《1984》的热潮:电子书销量直线攀升,莱福德版本的《1984》也要迎来第二个春天。虽然作为改编电影是有欠完美的,但从中仍然可以看出赫特魅力的演技:饰演文斯顿·史密斯这个角色难点不在于一个被动的“工蜂”,而是要在这种默默无闻的工作中体现出人物自身的道德观与情感。当片中的文斯顿忍受理查德·波顿的审问时,表现出了困兽般的挣扎。

赫特在《1984》中受折磨中对愤怒的表演如哑剧般精湛,堪比《异形》。当套在头上的兽笼打开的一刻,他终于屈服,喊出了恋人的名字(“对朱莉娅做,不要对我!”)。但不像《异形》中的凯恩,文斯顿见证了心中孕育出的魔鬼。电影结尾我们看到主人公坐在吧台,看着电视里自己告白罪过的视频。他最后一句台词是“我爱你”,这里赫特并没有明确表示是对老大哥还是对朱莉娅说的——为奥威尔的结局进行了自己的诠释。但是不管结尾时的台词对象是谁,赫特的解读重点都集中在终极的徒劳上。与《象人》中一个真实的人隐藏在怪物的身体里对比,在《1984》中我们看到的是被掏空的人。也只有在死亡题材上如此有才的赫特,才能让行尸走肉的人看起来如此真实动人。在约翰·赫特演绎的众多死亡中,或许只有文斯顿·史密斯精神上的死亡才是最动人心魄的。

《象人》(The Elephant Man,1980)中的赫特

Adam Nayman

毕业于多伦多大学的电影系,自后就开始从事电影评论,影评文章曾发表在Sight and Sound、The Village Voice、Film Comment和Cineaste等专业电影杂志,现为Cinema Scope和POV杂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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