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第三届海南岛国际电影节的开幕片,梅峰导演的新作《恋曲1980》无疑吸引了不少影迷的关注;李现、春夏、麦子等几位主演在影片中的表现,也一时成为热议的话题。
看完《恋曲1980》后,我最大的感触是,梅峰老师真的是一个精雕细琢的好导演。本以为李现和春夏搭戏可能会尴尬,但在我看来,他俩都难得顺利地完成了各自的角色,并没有让我觉得出戏。电影里的李现就是梁正文,而春夏就是毛臻。
此外,麦子饰演的谭力力一角同样触动人心。正如梅峰导演所说,她在整部电影的精神基调里面是一个特别明亮的存在。而毛臻和谭力力作为梁正文爱情生涯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以各自独有的方式共同谱写出一段八十年代的恋曲。
我们有幸在本届电影节上采访到了梅峰导演,跟他聊了聊《恋曲1980》的缘起、剧本、选角以及美学层面上的思考。在谈到春夏时,梅峰导演说,她的眼睛非常明亮,看到她的那一刻就觉得那是他心目中的毛臻。而在谈到李现时,梅峰导演则笑称,李现看到剧本的那一天,据说他彻夜未眠。
电影《恋曲1980》改编自于晓丹的小说原著《1980的情人》,这部小说哪里打动到您?
梅峰:我当时看就觉得印象很深,她的小说里有一个结构性的东西挺吸引我。就是你看梁正文是第一视点,他跟毛榛之间的纠葛从头到尾,一直延续到小说结束。整个故事其实就是这他们两个人的纠葛。但是,我们所看见的毛臻这一条线的背后还隐藏着某种推动力,就是说,它有前景和后景。我觉得这个设定其实挺电影性的。
她是存在感很强的一个人。
梅峰:对,就是挺有电影性的。因为整个故事一直都是围绕着毛榛的身世,包括正武是怎么死的,以及她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好像说,这个人物始终都是谜一样的存在,她对整部电影起到了一个结构性的作用。
从剧本创作到拍摄完成用了多长时间,在这过程中您觉得最难的事情是什么 ?
梅峰:我是从2017年的年底开始做剧本的,然后就是整个2018年,直到差不多开机前还在做各种调整和修改。前面这些工作的难点,其实就是体量的问题;就是你怎么去做减法,而减掉的东西又不能影响整个小说的表达。因为必须要保留核心结构,保留主要人物、主要情节,其实是挺痛苦的一件事。
整个剧本下来,最初的一稿有五万字。我就说,五万字是不可以的,太多了,那就一点一点地做减法。但其实后来在现场还是按照剧本拍了很多,比如说关于陈青和老柴的那条线,他们的大学生活,以及跟梁正文的一些互动。但是我后来觉得这条线还是有些干扰,第一个是体量有限,时间长度不允许;另外的一个就是,对整部的电影节奏会有一定的影响。所以后来就干脆把很多他们喝酒、吃饭的镜头全删了。
后续还会再做一些删减或调整吗?
梅峰:目前这个版本估计就定了。虽然出品方之前也有跟我在沟通,说梅老师,现在这个片长是127分钟,如果能正好是120分钟就好了。随后又说,但如果在这个基础上再删七分钟,估计梅老师也不知道要删哪儿吧。我说,是的。
为什么找李现和春夏来主演呢,他们身上有什么样的特质吸引您?两位主演最终呈现的效果,是您心目中的梁正文和毛臻吗?
梅峰:其实跟春夏见得最早,因为认识春夏是通过《踏血寻梅》的导演翁子光。我其实对她印象很深刻,我就觉得这个姑娘精灵古怪的。她也不太爱说话,但她的眼神很明亮,就是当她跟你互动时,我会觉得她的个性和气质,挺适合毛臻这个角色的。后来,我就跟她的经纪公司去沟通,然后就递剧本;她是最早看剧本的,中间的过程也都挺顺。
我后来才知道,李现跟她是一个公司的,都是壹心娱乐的。因为我之前也看过李现主演的《河神》,觉得这个演员的形象和造型挺有他自己的特点的。然后就也是跟壹心娱乐去沟通,给他递剧本。李现看到剧本的时候特别高兴,他说他那天晚上彻夜未眠。所以,毛臻和正文这两个角色,其实是比较早就已经定下了演员。而比较难的其实是谭力力那个人物。
麦子饰演的谭力力这个角色非常触动人心,尤其是她最后一次去看正文那场戏。可以细谈一下这个角色吗?
梅峰:我觉得,谭力力在整个电影的精神基调里面是一个特别明亮的存在。如果说我们要在不同的电影人物身上做一个色块区分的话,那么好像毛榛就一直处在灰色地带,甚至有的时候是比较黑色的气氛当中;而谭力力怎么样跟她拉开距离,就是要给观众一个比较鲜明的印象。另外一个就是说如何拉开这个对比的效果,所以在谭力力那儿,包括她的服装,包括她的造型,就是让她尽量往明亮的那个方向上去靠。
谭力力身上的那个社会属性,就是她应该不太会像这些大学生那般青涩,她没有学生阶段的那种拘谨、懵懂、不解风情,她应该是更加自由的一个女性人物。那在整个创作当中,应该如何让她去做表演上的发挥,变得更有说服力,我们当时就主要把精力放在了这上面。
有影迷反馈说,李现这一次的表演与以往有很大不同,他的情绪始终都压着,或者说是比较“淡”的一种状态。那么在表演上,您是怎么指导他的呢?
梅峰:对,我觉得这种“淡”,恰恰是非常适合这部电影的,或者说,这是我需要他去控制出来的一种状态。因为对他这个角色的设计就是会比较迟疑,他常常会不知所措,尤其是在面对生活和感情上的诸多困扰时。所以我就一直跟他沟通,我说我们要尽量往生活化的感受去做表演,就是去掉一些给人感觉比较夸张的东西。
我印象比较深的一场戏,是过年的时候他感冒了躺在床上,然后毛臻来找他,那场戏我觉得他发挥得很好,无论是说台词的节奏、表演上的控制以及呈现在画面上的说服力,我都觉得他发挥得很好。我觉得演员做到这些就可以了,所谓的平淡是不是就意味着演技不好,我觉得这是两回事情。
我在看片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他哥哥去世时的那场戏,李现的那个心绪复杂的微表情,其实挺触动到我。
梅峰:那个时刻,他有一点点、轻轻的一个抽泣,那个感觉控制得挺好。
我觉得整部电影的风格基调,就是有一种哀而不伤的感觉,可能每个人都是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内心却很汹涌的那种状态。
梅峰:对,是的。
影片延用了《不成问题的问题》原班底,是否合作起来更加默契?这一次有没有面临新的挑战?
梅峰:挑战的话,这次跟摄影、跟美术、跟声音老师沟通的时候,面对的问题都不太一样。跟摄影师工作的时候,就是怎样用镜头去让观众进入某种情绪当中,比如镜头的表现力能不能产生一种控制力,而这个控制力则是为我们需要的效果服务的。这方面沟通的比较多,我想要呈现出中国山水的那种层次感,然后又看了大卫·霍克尼的很多平面美术作品,看他怎样处理构图、光线和空间。
落到具体层面的决定,就是用三种镜头,或者说是三套不同的拍摄方法;第一套就是我们当时拍《不成问题的问题》时的那个做法,第二套可能就是双人的中景,而第三套就是分开拍特写之类,一点点递进。我觉得特写最能使演员的精神状态去和观众做直接交流的。
而美术方面的挑战怎么说呢?就是八十年代的时代还原确实费挺大劲,看了好多地方都觉得不太合适。当然我们后来也有用到搭景,比如电影开场不久他们吃的那顿饭是搭的景,在北京郊区的一个拍摄基地;还有一场戏是毛榛和正文第一次在小酒馆里喝酒聊天,那也是搭的景。
您的前作《不成问题的问题》采用黑白画面,而这部新作《恋曲1980》则采用4:3画幅,而且有很多面部特写。可以谈谈您在美学上的思考么?
梅峰:我在电影学院受到的基本教育,其实对于讲故事、对于叙事方面来说并没有给予我太大的感受。虽然我一直在文学系,自己也一直在写剧本;但我觉得电影学院带给我的最重要的就是美学教育。电影它是一个美学,而美学就要讲形态,你怎样形成一种风格,那就要去找到形式感。所以从《不成问题的问题》的时候,我考虑的比较多的就是这个形式感。我们应该怎样去做一个四十年代的故事,既要让人觉得挺特别,又要符合对那个年代的想象。这次的《恋曲1980》依然还是这个思路的延续,就是怎样在形式上做点尝试。
影片第一场兄弟俩的游泳戏拍得非常美。想问您,梁正文对于他因故去世的哥哥梁正武,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相比两位女主角有什么不同?
梅峰:我们电影一开始的台词,其实就已经有意识地去表达兄弟俩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然后就延续、再延续,一直到四川的戏,那这个感觉是不是能让观众捕捉得到呢?而具体来说就是,梁正文在家里其实是不太被父母,尤其是母亲所看重的弟弟角色,而哥哥则特别高大上,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学霸。这样的成长经历,使正文心里一直有个巨大的落差,这个落差甚至可能让他在女孩子面前都会缺少自信,这是基本的人物基调。
那么对待两个女性,你看他对毛臻的爱,是有一个慢慢去尝试接近,然后试探的过程。甚至当他到了四川以后,他终于鼓足勇气去确认,但最终还是落空了。相比之下,谭力力对他的感情那么强烈,他却反而没有了态度。所以我觉得,女性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好像构成了一个人生的迷惑。
他为什么一直都在追问毛臻,好几场重要的戏,他好像都要去毛臻那里获得一个答案,似乎只有得到了答案,他的人生才会释然。而直到最后,他真正去跟毛臻作告别时,那时的梁正文才终于有了人生的一个蜕变,就是他终于敢对一个女孩子说出,她人生中的一个重大的决定。这个决定可能不是我们一般的人会做出的决定,但放在梁正文这个人物身上,他起码在尝试着某种改变。
这个设计也是跟原小说不太一样的。原小说最后他就是忙着告别,然后也比较沉沦,就天天去电影资料馆看电影,没日没夜地看电影,然后也不睡觉,到处骑自行车,然后大学时代就此戛然而止。所以,我在电影的结尾处,就想换个角度来呼应整个八十年代的精神调性,而这个精神调性自然离不开青春。
中国在改革开放以后,国门刚刚打开,那时候的青春感其实是非常强烈的。但是青春感背后的那些词汇是什么?恐怕就是那些折磨、迟疑、摇摆,正如梁正文这个角色所呈现给我们的那种状态。但梁正文也终将走向社会,终将完成他的成年式,他在内蒙接受了如此严酷环境的一种锤炼,最后自然会在这个角色身上产生一点点的蜕变与成长。这便是我们电影的思路跟小说原著有所差别的地方。
整个故事聚焦于八十年代的青春岁月,电影中的这些年轻人相比如今的年轻人有何不同?
梅峰:如果从八十年代自身的时代特征来说,生活在那个年代的年轻人的青春,我觉得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那个理想主义,其实我们在很多八十年代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甚至是美术作品中都有所感受。
而在如今全球化消费主义盛行的这个时代,我觉得今天的年轻人的青春,怎么说呢,虽然我在大学当老师,天天接触的都是年轻人,但其实也不太好定义。他们很多元,他们面对很多的选择,有很多的空间,好像自主性更强,更容易去设计他们自己的人生和未来。
原著改编电影往往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遵循原著基调,另一种是最大限度跳出原著拍出独特风格。您内心会更倾向于哪一种?
梅峰:我觉得我自己更倾向于后一种,但是也要看小说本身的特点。但你如果说要去做文学改编,就一定要去做符合电影媒介这个特性的改编;要不然就很容易把小说变成舞台剧。而其实从风格美学上,我可能更希望作者性的东西代入多一点。
您以前的编剧作品多为原创剧本,但目前自己导演的作品都是改编别人的故事。为什么呢?第三部作品会考虑拍自己想写的故事吗?
梅峰:可能还是会改编吧。我当时选择《不成问题的问题》其实自己都觉得挺冒风险的,因为你刚上手执导就拍老舍,拍成功还行,说这叫一部电影,如果拍不成就是一个笑话。所以当时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重要、但也很艰难的决定;幸好我们后来在美学上解决了问题。
当然老舍先生的文本完全不用担心什么,好的故事都已经搁在那儿了,你就解决美学上的问题就行。只有把美学上的问题解决了,你才会对自己的创作真正放心。其实这次的《恋曲1980》也是一样的。从剧本创作而言,相比曾经那个更个人表达的自己,我现在更愿意去做文学作品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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