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依之地》(Nomadland, 2020)中的某些短暂片段让人觉得仿佛是在观赏一部纪录片——它抨击了亚马逊公司对美国产业一手遮天的掌控,又或许是真实展现了美国庞大的房车营地。 但是当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Frances McDormand)再次出现在银幕上时,你才会意识到导演赵婷(Chloé Zhao)的这部自然主义电影,实际上是一部痛彻心扉的虚构作品。《无依之地》 改编自杰西卡·布鲁德(Jessica Bruder)2017年一部反映对现实生活观察的同名小说,故事发生在美国西部,一些老年人在经济大萧条过后选择离开故土,漂泊四方寻找活路。“我不是无家可归,我只是没有房子。”麦克多蒙德(McDormand)所出演的Fern是一个住在房车里的寡妇,她早早在影片中这么说到。 《无依之地》是一部没有目的地的公路电影。
这也是赵婷继2015年的《哥哥教我唱的歌》(Songs My Brothers Taught Me)和2017年的《骑士》(The Rider)之后的第三部长片。《骑士》是一部催人泪下的牛仔故事,它为38岁的导演赢得了国际赞誉。与先前的作品一样,《无依之地》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了未经训练的演员扮演自己,为故事营造了一种群体归属感,这种丰富影片真实性的效果,即使是世界上最好的选角导演也无法制造出来。这也将出生于北京的赵婷确立为美国中心腹地的重要记录者——是记者,是偷窥者,但绝对是诗人。赵婷的下一部电影是由安吉丽娜·朱莉(Angelina Jolie)和理查德·麦登(Richard Madden)主演的漫威太空传奇《永恒族》(Eternals),事业上如此戏剧性的飞跃,把连获五次奥斯卡奖的导演阿方索·卡隆(Alfonso Cuarón)都搞得晕头转向。
——本·巴纳(BEN BARNA)
阿方索·卡隆: 我终于看到了你的电影,它让我完全措手不及。你带我踏上了一段惊人的旅程,接触了一个从未到过的世界。我喜欢那些让我无法完全理解其过程的电影,而那正是奥秘所在。让我们从电影构思讲起吧。
赵婷:当我拍摄《哥哥教我唱的歌》和《骑士》时,我旅行过多次,所以那时就产生了拍摄公路电影的愿望。 《骑士》问世后,弗兰西斯·麦克多曼德(Frances McDormand)和她的制片合伙人获得了《无依之地》一书的版权,他们打电话给我,我们见了面,种下了合作的第一颗苗头。
卡隆:剧本编写过程是什么样的?
赵婷:这本书属于非虚构类的,并没有Fern这个角色。 但是作家杰西卡·布鲁德(Jessica Bruder)向我介绍了亚利桑那州的水晶镇(Quartzsite, Arizona),那里是无家可归的人的聚集地。 像斯旺基(Swankie),琳达·梅(Linda May)和鲍勃·威尔斯(Bob Wells)这样的人物都在书中。 我拍《哥哥》和《骑士》时做了大量研究,但是这本书为我完成了很多研究工作。 我的工作是虚构一个角色,让其情感历程能够自然地结合书中一些有趣的内容。
卡隆:显而易见,剧本本身具有结构。 每个场景有多少是剧本上原本就有的,有多少是你在改编的当下才加入的?
赵婷:我们有一个90页的剧本,就每个场景中应该发生的事情而言,这几乎就是整部电影。 但是,例如,当我遇见斯旺基时,她第一次就向我展示了一群燕子的视频,并和我分享了她在美国旅行和划皮艇的故事。 我把那段故事写进了剧本里。 到拍摄现场时,我已经把她要说的话写进了剧本。 她可能没完全按部就班地讲对白,但我们大部分都在跟剧本走。
卡隆:你出生在北京,之后在伦敦学习,然后去了纽约大学,现在你住在加利福尼亚。 你如何解释你对美国中部的痴迷?
赵婷:真的很难解释,但是如果我再深究一点,也许可以找到合理的原因。 我在北京长大,一直很喜欢去蒙古旅行。 从大城市到平原,那是我的童年。 20多岁时在纽约度过了很多时间,我感到有些迷茫。 我总是开玩笑说,俗话说当你迷茫的时候,就往西走。 对我来说,向西走就是指纽约的西边。 对于这部分的美国,我几乎是一无所知。 例如,南达科他州大部分就是牧场,那里的土地几乎都没有被触碰过,有种古老而静止的感觉。而我的生活是如此马不停蹄般短暂,我去到那里的时候感觉很奇妙,就像时间停止了。
卡隆:你的电影的魅力在于你参与其中,你参与进他们的经历中。 换句话说,这里面涌现出一种同情心。 你不是在置身事外地观察这些角色,你确实是看到了他们的存在。 因此,感觉你和角色有种亲近之感。 这部电影充满了社会评论,但并不是在猛烈地声明某种政治立场。 你只是让这些社会评论流露出来了而已,因为你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些人物的人性上,不夹带任何评判。 你只是在参与他们的存在。 我觉得这弥足珍贵。
赵婷:多谢。 但是,仅将镜头对准某个事物,你就已经在做一种声明了。 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你添加了一个视角。 我发现有时候,当我进入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社区时,或者是一个问题错综复杂的社区,我必须抑制住一种想发表意见的冲动,尽量不要说些我认为他们如何可以变得更好的言辞,或者认为他们受到了政府不公的对待。 很多时候,他们告诉我的都是他们觉得我想听的说法,因为他们接受了记者的屡次采访。 通常,这些采访他们的人想让他们刻意说些什么,因为这些人都带着自己的动机而来。 他们对我说的话几乎就像事先规划好的,你必须得等他们说完那些话之后,再去问:“你支持哪个足球队?”或者,“讲讲你的高中恋人”。
卡隆:这是你的过人之处,因为在这个两极分化的时代里,一切都布满了意识形态的针锋相对,而你的电影中没有一个这样乏味的讨论。 当Fern向姐姐的朋友质问有关房地产的问题时,其目的不是针对我们的经济体系发表任何政治声明,而是说明了她的个人立场和人生的选择。
赵婷:拍电影就是一种交流的过程,我唯恐最终会为那些已经认同我观点的人拍电影,以此来合理化我自己的想法。 我宁愿让一个与我政治立场不同的人来看我的电影, 让他没有设防地在电影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而不是整房间与我意见相同的人给我起立鼓掌。
卡隆:你无法预测观众会喜欢什么。 就算你了如指掌,他们也不会感到惊讶。 这就是你的电影里最美好的东西。 我费解的是, 你是如何边拍摄《无依之地》, 边准备一个大制作的漫威电影。
赵婷:就是从小制作走向大制作。
卡隆:但是我绝不会拍一个,又同时准备另外一个。 我太懒了。
赵婷:在我拍摄《无依之地》时,我并没有真正在准备《永恒族》,因为那是不可能的。 我只是在停机之间的空隙中,稍稍做了些准备。 当《无依之地》杀青后,我全身心地投入进了《永恒族》里。 其实对我来说,能够在这两个项目之间转换是一种健康的方式。 它们截然不同, 所以在适当的时候,我可以从一个项目逃离到另一个项目。
卡隆:拍一些带有质疑、批判、揭露人性弱点的影片是轻而易举的,但这是一部关于善良的电影。 关于《无依之地》还值得提及的是你和摄影师乔舒亚·詹姆斯·理查德斯( Joshua James Richards) 之间的合作。 你们俩之间是心有灵犀的。
赵婷:部分原因是在三部电影的剪辑过程中他和我形影不离。 我总是做初剪, 因此他明白我想如何处理素材。 我不需要告诉他如何拍摄, 因为他通常知道我要怎么剪,我们有一套自己的速记符号。
卡隆:我们来谈谈弗兰西斯。 众所周知,弗兰西斯是地球上的一个奇迹,但这次的表演真所谓是奇迹中的奇迹。 她全身上下每个细胞就是Fern本人。 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是个职业演员,什么时候不是,哪个她是真的游牧民族,哪个她是演员。 她就是那样。 你是写了剧本后找到她的?
赵婷:我们见面的时候还没有剧本。 最初是想让弗兰西斯扮演琳达·梅。 当弗兰西斯看过《骑士》后,我们见了面,我们认为还是让琳达·梅来演她自己,而弗兰西斯将扮演一个虚构的人物,把每个人都连结在一起的灵魂人物。 我们也真心的希望Fern这个角色身上就有一部分弗兰西斯的特征,甚至在名字上也有呼应。 我们一见面,弗兰西思就对我说,”我一直幻想当我65岁时,就把名字改成Fern,开始抽好彩烟,喝野火鸡牌威士忌,然后开辆房车上路。 那是我的梦想。”她把她的生活如此慷慨地投掷进了这部电影中。 就连扮演Fern的妹妹的梅丽莎·史密斯(Melissa Smith)也是弗兰西斯现实生活中的闺蜜。
卡隆:像你这样安静的电影,不刻意设置些曲折的情节或关键性的时刻,对她这样的演员来说,还能对自己的角色有自信、有信念,这是非常勇敢的。 在一个“爱哭的孩子有奶吃”的当代世界中,她却可以让她所表现的人物融入了周遭温柔安静的环境和其它人物中,真的很了不起。
赵婷:而且难能可贵。 就像你所说的,爱哭的孩子有奶吃,但生活却不如此。 特别是当我漂泊在路上,看到那一代人的生活状态, 没有什么最后期限,也没有戏剧性的转折。 更多的是关于生命的流逝, 置身在自然之中,随遇而安。 对我们来说,确保Fern的故事没有什么曲折的情节,而是一种随着时间流逝的心路历程,这一点非常重要。
卡隆:很多演员会想用重要的独白来阐明他们的感受。
赵婷:一个让我念念不忘的时刻是在汽修厂时,当时她的车抛锚了,她得去找修理工,于是我写了一个场景,让她对修理工大发雷霆,因为那人建议她卖掉她的房车。 但是我们到了汽修厂,那个修理工却是难得一见的一位可爱男人。 他热衷于帮人们修车, 因为他明白在内布拉斯加州内, 车就是你的生命。 他说:”人们经常来找我,觉得他们的汽车坏了,人生也就此告一段落了,所以我乐意帮助他们。”弗兰西思是一位令人难以置信的演员,她在此刻,深深地对他感同身受。 她不允许自己依赖剧本生搬硬套,因为她是真心地与他连接在一起。 结果是她的表演发生了质的变化。
卡隆:你拍的电影让人感觉胸有成竹。
赵婷:内心深处,我们都吓得半死。
卡隆:(笑)我敢肯定。
赵婷:首映当天,我们很担心:”我们的电影真的好吗?”你也得学会相信观众。 我想很多人可能会睡着, 但那些清醒的观众可能就会经历一次特别的体验。
2020年12月3日
|翻译:晓璐,一株被移植的中西文化产物学着通过翻译来写作
|校对:小双,业余迷影人,自由译者,翻译电影文字数十万字数
|中译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壹影誌”(ID:iCine_Magaz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