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影人的跨历史对话–《迷影文化史》

虎皮一直是我最喜爱的华语影评人—虽然他自己曾公开否认“影评人”这个头衔。他的文章中具有视野开拓、沉着精准的理性分析,又有一种毫不掩饰的澎湃而深邃的激情,这样的奇妙结合是少见的。阅读他的文章时,我常常透过文字去体会和揣测作者的创作动机,一如读《迷影文化史》的过程中,我时常能找到一些句子,疑心他借着历史在对当代中国影迷说话。而读到最后,他终于从文字后面走到前端直接面对读者“这就是我写作迷影文化的真正原因,我想告诉中国的青年影迷,你们对电影的痴迷和热爱并不孤单,你们对电影的‘迷’是有传统的……同样,在民族电影工业问题上,我希望大家能意识到培养民间电影文化……更重要,……更迫切。……对于从事电影研究的同行,我希望他们……做一点有激情的学问,或者关于激情的学问”(p.313)。“我”、“你们”(其实前文中还有一个反复出现的关键词“我们”)、“传统”、“痴迷”、“激情”,籍着这些关键词,我想作者应该不会介意我对这本书做私人的和激情式的评论。

在阅读中我常对其书写方式感到困惑。比如“但这件事即使发生在今天,我们仍会毫不犹豫地支持亨利×朗格卢瓦,因为我们支持的是一种精神,一种对电影矢志不渝的忠诚和牺牲”(p.150);“1959年1月号《电影手册》是纪念巴赞的特刊,我真希望大家能读一读那些文章”(p.168);“当时的法国有点像今天的中国,一代青年为电影趋之若鹜……”(p.254)。我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在法国受多年学术写作训练的作者会在历史书写中大量掺杂个人意见、立场鲜明的表态、饱含个人情感的判断。但随即发现,这本书是影迷内部的对话,而在中国影迷群体逐渐成熟的过程中、在电影创作与评论界中都存在的“庙堂”与“江湖”对峙的状态中,从历史与个人观照的角度提出“迷影人”身份,并确认这种身份是十分必要的。

在本书中,“迷影”是一个形容词,表达对电影的世俗宗教化痴迷;也是一个动词,包括这种迷恋产生的责任感所引起的传播、保护、批评电影等自发性活动;同时可以引申为一种理论分析角度和权力话语,在发现电影本体、更新电影观念及围绕电影产生的一系列话语争辩中担任着至关重要的角色。简言之,电影的发展和我们对电影的认知都与早期迷影人活动的积累和建构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书中一再出现的第一和第二人称表达了作者对迷影身份的自觉和投入,以及呼唤更多的当代中国青年影迷参与继续书写迷影历史的热切盼望。(虎皮个人因迷影而驱动的传奇经历也彰显了这点,他纪念父亲的文章和其他网络文字、本书后记、电影维基网站的创建史都可说明,我就不再赘述。)我相信自中国有电影开始就有“迷影”,无论是革命者出身的黎明伟、美国留学时迷恋玛丽×毕克馥而投奔好莱坞后又回国参与早期电影建设的关文清、为拍电影而不顾政局环境而丢掉性命的刘呐鸥……中国电影的发展也与迷影人分不开。三十年代左翼影人与“现代派”的“软硬电影”之争或许同样可以超越“左右”之争而看作是迷影话语的一次爆发和对政治思维的反动。然而电影在中国发展的百年也是社会动荡的特殊百年,国族话语、政宣功能如影随形的凌驾在电影创作和评论之上,观看电影的经济和技术门槛、媒体舆论的限制等也使迷影文化未能充分发展,未成为一种超越政治思维、商业思维和艺术思维的审美标准和批评工具。(说句题外话,建国初曾有一部电影《影迷传》,据说如今已失传。或许民国与建国初影迷生态在那部电影中有所表现?)

在今天,各种新的观影方式、以商业媒体及网络为依托的电影评论活动、俱乐部性质的影迷活动和各种独立电影节,为中国的迷影文化发展提供了宽松的环境和更多的机会。官方对“电影产业”的投入、大学里纷纷设立的电影学科也都为电影文化传播起到积极作用,迷影人的构成也包括电影学生、学者与新锐电影人。但在电影已经殿堂化、学院化,“大众”与“小众”都找到各自的理论、舆论阵地时,如何保持电影创作与批评的活力,而不是墨守或沿袭某种现成的规范与标准,介绍(或重提)“迷影”传统就显得尤为重要。这种传统是电影文化的原动力,超越一切偏见,或者如书中所说,是沟通不同电影话语的“屋脊”(p.309),发掘和捍卫电影的“电影性”、鼓励电影“原创性”,并不断刷新人们对生活及世界的认识。近年来, “学院派”电影学者多次对“民间”电影评论表示关注,而网络上也曾产生过对影迷/评“专业化”的讨论。虽然有越来越多的“民间”“迷影人”进入正统(主流)电影文化并影响着电影批评和创作(p.9),但总体来说,庙堂与江湖的“对立”、“经典”和“民间”的电影话语对立仍存在着。因此,本书在满篇掌故“八卦”并理论争论记述的迷影史叙述之后的理论化总结《从“作者论”争论看“迷影话语”的本质》(pp.219-313)就更显得用心良苦。迷影话语本身具有超越性,可以成为反抗权威的力量,其中所产生的电影理论可以被经典化,但根本上迷影话语是一种反对一切阻碍电影发展的桎梏的力量,是穿越偏见、发现电影价值的“透视镜”。

在结语中,作者也从与历史对话的角度,巧妙提出了当下电影创作环境的问题:“无论在‘作者论’争论的1950年代,还是在全球化消费浪潮的今天,‘商业话语’都极易与民族主义融合,成为国家主义从好莱坞手中收复文化阵地的话语救命草,‘商业话语’与‘民族主义话语’的融合为其争取到新的合法性,‘民族电影工业’始终是近半个世纪来电影批评潜在的话语起点。”很可惜这个问题仅仅点到为止,余下的需要读者自己去思考(或期待作者另文详述)。也许从历史中,读者可以获得迷影话语在商业话语与民族主义话语的联盟中突围的希望和可能性。这个问题诚然有自身的复杂性,对于迷影文化兴起不久的中国来说,一切值得期待。

这本书的写作跨越4-5年(2006-2010),粗略上是作者本人从迷影人到迷影人电影学者的转变期,由文字和论述方式中可以看出这种变化,但始终不变的是对待电影的激情和作为“迷影人”的首要身份立场。这个时期也是之前不少由互联网和多种新型观影方式及电影产业催生的年轻影迷(2001-2000s中期)向迷影人转变的时期。作为新型迷影人先声(我想moviegoer和cinepedia.cn的诞生让他们配得此称号)之一,虎皮对更年轻的迷影人发出了邀请和鼓励(p.313)。特别考虑到读者的知识背景,本书中有大量简明扼要的电影知识介绍,娓娓动人的书写也让阅读极易阅读并富有趣味性。我认为这本书还没有得到影迷的足够回应,在此向所有喜欢看电影的人推荐这本书。

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