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ies: Interviews | 访谈

《水芹》(Minari)导演李·以萨克·郑访谈:肥沃的土壤(作者:Emma Myers)

《水芹》(Minari,2020)

《水芹》(Minari,2020)中最令人难忘的画面之一是一个孩子可爱的小胖腿在阿肯色州的森林中蹒跚而行。这双腿属于一个六岁的韩裔美国男孩大卫(David,阿兰·S·金[Alan S. Kim]饰),他是李·以萨克·郑(Lee Isaac Chung)这部静默而有力的家庭剧情片的中心。但它们也可能是导演自己的腿。这位《水芹》的编导称这部电影是他最具自传性质的项目。

郑在洛杉矶家中接受电话采访时说:“剧本起源于一次尝试写下回忆的练习。我大约写了八十多条记忆,然后开始对它们进行整理排序,并将其放置在不同角色的时间线上。”

郑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在阿肯色州的一个农场长大,他有心杂音症,基于这个条件他虚构了角色大卫,由在选角中发现的阿兰·金扮演。史蒂文·元(Steven Yeun)和韩艺璃(Ye-ri Han)扮演了他平和情绪的父母雅克布·易(音译)和莫妮卡。他们经常禁止儿子跑步,因为他们担心他可能会过度消耗本就紧张的小引擎。所以大卫除了跑步之外,怎么走都可以:他在银幕上飞快地走、趾高气扬地走、步履沉重地走、跺着脚走,穿着条纹筒袜和不合脚的牛仔靴,带领着我们穿越郑的童年时代。

导演李·以萨克·郑(Lee Isaac Chung)

《水芹》可能是第一部让他获得广泛认可的电影,但这已经是郑的第五部作品。他的处女作《自由日》(Munyurangabo,2007)在戛纳首映,后续作品《幸运人生》(Lucky Life,2010)和《阿比盖尔·哈姆》(Abigail Harm,2012)也都在多个电影节上亮相,但从未获得院线发行。2015年,他联合执导了纪录片《我见过我的最后一世》(I Have Seen My Last Born)。在八年时间里拍摄了四部微成本长片电影,这让他付出了沉重代价。

“拍电影的冲动有点离我而去,”郑说,“我觉得我更多的是为了拍电影而拍电影,而不是真的花时间去考虑我在做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变得很累。”在妻子生下女儿后,他从电影制作中抽身出来,写作、教学,并积极抚养孩子。《水芹》的灵感是慢慢蕴积,然后突然间就灵光一闪。

“我开始觉得我需要完成这件看似更为急迫的事情,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在多长时间里拍电影。我一直觉得我要继续去做一些更有责任感的生活。”他笑道,“但我的家族故事一直在我的脑海里不停浮现,这就是我想在某个阶段做的事情。”

《水芹》(Minari,2020)

在《水芹》开始的时候,一家人离开了位于加州的家,搬到了位于塔尔萨和小石城(Little Rock)之间某处有着更为肥沃的土地,雅各布梦想着在那里开一家农场,专门种植出产韩国农产品。“这是美国最好的泥土。”当他们第一次来到广阔的土地上时,他兴奋地对妻子说。与所有社区隔绝,远离任何文明的地标,莫妮卡并不太热衷于她丈夫要实现美国梦的现实情况。最近的医院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如果大卫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她尤其对那辆破旧的木板拖车感到失望,这显然将是他们的新家。“这不是你所承诺的,”她说。

但这对夫妇很快适应了他们的新生活。他们在当地的一家孵化厂找到了一份鸡性别鉴定的工作:确定小鸡的性别,并据此将它们分开。在家里,莫妮卡小心翼翼地量着纸来摆放办公室的抽屉,并开始适应焚烧家庭制造的垃圾。雅各布买了一台拖拉机,在斑驳的晨曦中耕耘着土壤。他们不能同时支付家庭生活和农场所需的用水,所以雅各布单独挖了一口井来灌溉庄稼。“永远不要为任何可以免费得到的东西付钱。”他告诉大卫。

《水芹》(Minari,2020)

大卫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姐姐安妮(Anne,由天资禀赋的Noel Cho饰演)在田地里嬉闹,或者在家里自娱自乐。镜头跟随他进行越野冒险,在他的视线周围徘徊,让我们一起体会他的惊奇感。

通过与澳大利亚摄影师拉克兰·米尔恩(Lachlan Milne[1]他的作品包括塔伊加·维迪提(Taika Waititi)的《追捕野蛮人》(Hunt for the Wilderpeople,2016》和Netflix的《惊奇物语》(Stranger Things)系列)的合作,郑并没有让大卫被新环境的广袤所吞噬。相反,他聚焦于大卫和自然界最小奇迹的相遇:一只大黄蜂在野花丛中嗡嗡作响,一只蝴蝶在带露水的绿草之间飞舞。

“我喜欢那些有质感的东西,”米尔恩从悉尼发来消息说,“特别是当你把环境和风景作为电影的一部分时。而我也喜欢这种可调性,因为你可以改变节奏,让事情慢下来。” 这片土地“可以是严酷的、荒凉的,但其中也蕴藏着美,”他补充道,“那是洒在水仙花上的阳光,或者是透过树木的光线。”

米尔恩在我们对话的前一天晚上刚刚第一次看到了完成的电影,他说与郑的合作是“迄今为止我职业生涯中最美好的导演和摄影指导合作经历之一”。

导演李·以萨克·郑在《水芹》拍摄现场

“我喜欢这样一部小电影的大感觉,”他说,拍摄时间只有25天,“我喜欢我们在拍摄方式上的内敛。表演非常自然。你不需要为了剪辑而剪辑,你不需要为了符合自己的选择需要而掩盖一些东西。这需要艾萨克的勇气–他有一个清晰的愿景,说‘这就是我想拍的电影’。”

《水芹》对自然和人为的细枝末节都爱不释手:家里米色冰箱里藏着的激浪饮料[2]Mountain Dew,是百事公司的碳酸饮料品牌。,厨房里褪色的花纹壁纸,客厅里挂着的圣经黑丝绒画。场景设计师王汉瑞(Hanrui Wang,音译)并没有放置通用的年代标志物,而是将韩国的复古物品和在俄克拉荷马州旧货店找到的小玩意精心组合,创造了一个惹人喜爱和极具生活情趣的空间,而这正是郑成长经历的世界。

“细节对我来说非常重要,”郑说,“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会显得较难理解。我想我很惊讶,因为这些非常具体的东西似乎能引起人们的共鸣。我选择这些东西,因为它们来自我的生活,而我想保留它们。”

《水芹》(Minari,2020)

在影片中,由老戏骨尹汝贞(Yeo-jeong Yoon)饰演的莫妮卡的母亲第一次搬进了家里。她从韩国赶来,兴高采烈地从行李箱里拆出大包小包的辣椒粉和凤尾鱼。莫妮卡高兴得哭了。从未见过外婆的大卫,则用怀疑的眼光看待她。他说:“她身上有股韩国的味道”。(尽管安妮提醒他,他从未真正去过那里)。

我告诉了郑,我是多么喜欢这个场景,它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祖母不远万里过来探望我,而她的托运行李里就藏着一块冰冻的犹太牛腩。“那太好了。”他笑着说,不过此时他已经听说了非常多类似的轶事了。

这部电影引起了广泛的共鸣,评论界的反应也非常热烈。《水芹》去年在圣丹斯电影节上首映,获得了美国戏剧观众奖(the U.S. Dramatic Audience Award)和评委会大奖(the Grand Jury prize)。此后,郑被邀请编剧并执导新海诚(Makoto Shinkai)的动画片《你的名字》的真人翻拍版–这对他的电影事业是一个巨大的利好。

《水芹》(Minari,2020)

“我感觉非常讽刺,”当被问及《水芹》的成功时,郑回顾说,“在电影得到拍摄许可之前,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A24不会支持它,而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在那个时刻我想,好吧,我的职业生涯就此结束了。”

郑现在的年龄和史蒂文·元在电影中坚毅的父亲角色差不多,他的女儿现在和大卫的年龄也差不多。事实证明,身为人父的经历对他能从多角度处理故事至关重要。虽然剧本明显倾向于大卫的视角,但它也巧妙地适应了成年人之间的动态变化,提供了大卫可能看到但无法完全理解的父母和婚姻压力的片段。

“这几乎感觉就像我试图从我和我女儿的角度来写,”他说,“在我爸爸的故事中找到了我自己的故事,将它们融合在一起,实现了一种理解,这是一个有趣的动态变化过程。”

《水芹》(Minari,2020)

虽然大卫和外婆之间的开局有点坎坷,但他们之间发展起来的纽带逐渐成为影片的情感中心。她教大卫打牌,鼓励他的恶作剧意识,并在由此产生的不良行为给他带来麻烦时为他辩护。她甚至鼓励大卫跑步。“他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她告诉他妈妈。

对于一个六岁的男孩来说,大卫是非常自信的:这证明了阿兰·金作为一个演员的天然魅力,以及郑所塑造的角色就是不折不扣的人物自我–不仅仅是他们的怪癖和缺陷,也包括了他们作为韩裔美国人的身份。在阿肯色州重新开始生活当然是一种挣扎,但《水芹》并不是一部关于移民身份同化的剧情片。

“我不想让这个故事感觉像是在向从未经历过的人解释移民生活,”导演解释说,“我也不想让它感觉像是在角色们在做自我辩解。大多数情况下,这就是我们家在阿肯色州成长的方式。我们是局外人,但我不得不说,我觉得很自在。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经历过种族主义,也不意味着种族主义不存在,但对于这部电影来说,更有趣的故事是家庭内部发生的事情–家庭的冲突。”

《水芹》(Minari,2020)

郑提到他的电影受到的影响包括薇拉·凯瑟(Willa Cather[3]美国作家,以”One of … Continue reading)的内布拉斯加题材小说、威廉·惠勒(William Wyler)的标志性西部片《锦绣大地》(The Big Country,1958),以及约翰·福特(John Ford)改编自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黑色风暴事件(Dust Bowl[4]或称肮脏的三零年代(Dirty Thirties)是1930-1936年(个别地区持续至1940年)期间发生在北美的一系列沙尘暴侵袭事件。)的经典作品《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1940)。通过《水芹》,他提供了一种新的进入美国电影典籍的方式–这种方式与凯利·雷查德(Kelly Reichardt)和赵婷(Chloé Zhao)等当代电影人的简约现实主义对话时,感觉就像是一家人一样–丰富的极简主义和深刻的人性。

如果换成其他导演,这个故事的内容可能会变成一个令人厌烦的情节剧。但郑表现出了优雅和内敛,并从他的演员身上汲取了如此轻松的真实感,以至于我们不仅相信这个家庭,我们也相信他们。

“电影的核心有一个非常真诚的观点,”郑说,“但我个人倾向于非常悲观。我想正是这种愤世嫉俗的态度让我朝着特定的方向坚持走下去。”他笑着说,“有时候我会看到些煽情的东西,但我对此并不理解。我的思想有趋向于黑暗的倾向,我试着与之抗衡,同时也不去做那些虚伪的事情。”

《水芹》(Minari,2020)

|原文发表于《电影人》杂志(Moviermaker)2021年冬季刊 PP.56-59 |翻译:Derek

References[+]

References
1 他的作品包括塔伊加·维迪提(Taika Waititi)的《追捕野蛮人》(Hunt for the Wilderpeople,2016》和Netflix的《惊奇物语》(Stranger Things)系列
2 Mountain Dew,是百事公司的碳酸饮料品牌。
3 美国作家,以”One of Ours”一书,于1923年得到普利策奖,作品以擅长描写女性及美国早期移民的拓荒开垦生活而闻名(著作如《哦·拓荒者!》及《我的安东妮亚》),为美国重要的乡土作者之一。
4 或称肮脏的三零年代(Dirty Thirties)是1930-1936年(个别地区持续至1940年)期间发生在北美的一系列沙尘暴侵袭事件。
Emma Myers

美国电影作家和影评人,为包括《电影评论》(Film Comment)、《电影人》(MovieMaker)等杂志撰稿。

Recent Posts

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一个摄影记者

斯坦利·库布里克不断制作出一部…

2 天 ago

艰难的归途:阿克曼的影像之旅与情感探索

“当别人用我的名字和姓氏谈论我…

4 天 ago

《让娜·迪尔曼》,世界上最好的电影

这个令人惊讶且备受争议的评选激…

1 周 ago

从《学徒》里找到特朗普成功的秘诀

影片的结尾旨在显示,到1980…

2 周 a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