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世界殿堂级艺术大师、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得主。1995年,在导演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和编剧托尼诺·圭拉的协助下,因中风失语沉寂十年之久的他完成了长片《云上的日子》(Beyond the Clouds)。这部电影吸引了苏菲·玛索、让·雷诺、马斯楚安尼、马尔科维奇等一众亮眼明星参与,讲述了六段难以捉摸、暗潮汹涌的故事。
这些故事脱胎于安东尼奥尼稍早写就的几个短篇小说。在工作或旅途中,安东尼奥尼总会将所见所感和创意构思记录下来,为拍摄酝酿素材。其独特的“电影眼写作”,不只是电影用语的闪现,更是未拍成电影前,种种素材的视像化白描和蒙太奇拼贴。在非虚构与虚构间自由游走,透明展示了包含叙述核观念的构思过程。
九月底,平原的夜来得十分轻巧。车前灯不经意亮起时,白天就结束了。稍早夕阳在砖墙上洒下一片魔魅的光,那是城市极抽象的时刻,那是女人出游的时分。宝谷许多城市的女人是现实世界的一个族群。男人为了见她们而等候至黄昏。
这些男人非常喜爱金钱,也非常狡猾懒惰,迈着沉闷的步伐。如果金钱叫他们不安,那么女人则抚平他们的不安。在宝谷,男人带着嘲讽爱女人。日落时分,他们看着她们走过,女人也知道。夜晚,你看见成群的男人站在人行道上谈天。他们谈女人,或者金钱。
我想拍的电影是有关费拉拉那个地方一男一女的古怪情事。只有不是这个城市土生土长的人才会觉得奇怪。只有费拉拉的居民才能了解一段持续了十一年却不曾存在的关系。
这部电影最初的构想和我现在要说的不一样,是某个通宵在街角闲聊时,有个朋友所提议的。那是个出了名的街角——沙瓦南罗拉大道和普雷索罗大道交会的地方。我们的头顶处有句纪念性的铸语:“在此,最卓越的诗人兼语言学家埃尔科莱·迪蒂托·斯特罗齐在夜色里惨遭袭击倒地。一五〇八年。”这是另一个故事。
在朋友的故事中,主角是个年轻人,他爱慕一个女孩,可是那女孩并不回应他的爱。不是她不喜欢那个年轻人,其实正好相反。直觉让她说“不”。然而年轻人还是继续追求她,顽固地追了几年。城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紧跟着这对男女的进展,不时在谈论他们。可是女孩坚持拒绝他。
直到有一天,天气很好,她投降了。年轻人带她去他的单身公寓,脱掉她的衣服,她让他做了。她变得驯服温柔。他准备好要拥有她。就在他要做的关头,她退缩了,对他说:“我打败你了。”她穿好衣服,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就离开了。这句加强语气的讥讽语注定要在费拉拉爱情韵事的纪事上大出风头。从这句话开始,这两位奇怪的爱人的故事才真正开始。
除了在街上不经意地相遇之外,两人之间不曾见过面。但对每个人而言,她仍是他的女孩,他是她的男人。两人都有其他的情事、其他的情人,但两人都没有结婚。总而言之,或者拆穿了说,两人互相以抽象的忠贞酬答对方。我相信在他们有生之年就一直如此。
我碰巧看到吉尔塞培·雷蒙迪的书《埃米莉亚记事》,我注意到其中有一个故事跟那件情事十分神似。也因为这样,我的职业习惯使得我想出第三个故事来结合两者的精要部分。我把故事写下来,还借用了雷蒙迪的一些话。文学是禁止如此的,但电影则不一样。
因为在剧本里,文字若不是用来做对话用,而是描写内心的情境或意象的则不算,它们只是暂时被用来记载拍电影时需要知道的事。
这是我第一次允许自己接受过去的诱惑。银幕总是在玩弄历史。有些导演成功地把他们心目中的历史景象拍得真实可信,他们是爱森斯坦,黑泽明,拍《安德烈·卢布廖夫》的塔可夫斯基,或者拍《安娜·玛格达丽娜·巴赫的编年史》的斯特劳布,以及拍《路易十四的崛起》的罗西里尼,或拍《2001:太空漫游》的库布里克。
但是,这件最近的事,回忆触手可及。最重要的是,我对根据幻想的纪年史来处理费拉拉这个主意颇为心动,其中一个时期的事件得和另一个时期的混合。因为对我而言,这就是费拉拉。
西凡诺走进电影院时,差不多是五点钟。这是一家老戏院,刷绿的墙,沾满陈旧发亮的光泽,叫人想起青铜的绿锈。
放映的电影是一个爱情和政治的故事。不管有没有爱情,西凡诺都喜欢政治电影。他已经看了两遍《一代奸雄》。第一卷胶片放完时,灯光大亮。每个人都在张望,西凡诺也一样。好奇和挑衅的目光交错着。其中一个目光使西凡诺振奋,激发他回顾。
在死寂的中场休息时间,那存心淘气的眼光暗示着对他的召唤。目光来自一张并未透露年纪的脸,超过三十岁吧!那女人张望着,也让自己被他人张望。好像在问:你不记得了吗?
西凡诺混乱地记起来。当时每件事都顺着他的意思,连面孔也如此。而这张脸他却无法定位。但室内再度恢复黑暗的时候,一阵强烈的感情涌上他的心头。
在陈旧的一年结束,尾随着全新的一年,十一年了。忽然之间,那个模糊的费拉拉女孩新古典的侧影回到他的眼前。
一个十一月的早晨,一列小火车穿越平原朝珊瑚礁去,那些地区的海变得很丑陋。可怜的太阳,好像工人一般正等着他,他们才可以加长排水沟。一个火车站,一辆出租汽车,一条泥泞的道路。路上一个女孩子推着脚踏车朝他走来。西凡诺停下车来免得溅起泥浆,女孩转过头谢他,声音缓慢而严肃。
年轻人在城里的小酒馆留宿,现在那儿已改成吃饭的地方,他下来吃饭时看见女孩在那儿。有些桌子有桌巾,有些没有。工人们坐在没桌巾的桌子旁边。他们边玩牌边吃南瓜子边喝酒。西凡诺走近女孩,他们开始攀谈。然后沉默地坐了好久,之后,他们一起走出去。即使月亮也在助西凡诺一臂之力,白色的月亮散发着烟霭,像是不透明的窗户。
两个年轻人又开始交谈。他说了些自己的事,她告诉他自己的教师生涯和贫困的童年。她叫卡门,二十四岁。他们的话里有些感伤,但并不多。在湿热的夜里握手,把别人认真地当一回事是很愉快的。珊瑚礁的水是铁的颜色。他听到一声枪响,那表示偷鱼贼被发现了,正被追赶。
两个年轻人极为自然地亲吻,又恢复谈话。他从来不曾遇过一位能够如此自然地敞怀而谈的人,他也从没想到那可能会是位女人。而她竟也对一个男人有那么多话可说。这里的人并不多话。
实际上,当他们回到旅馆,她也被安置在一个房间里,他们沉默不语,好像话都说尽了。在楼梯上,他想开几句玩笑来打散正在发展的浪漫气氛,或是想证明他的耐心,那也是爱的征兆。
当他问起女孩的房间在哪里时,她坦白地回答,在右边的最后一间。然后她走开,把大衣腰带束紧,一个叫她更苗条、更谦卑,也有些屈服的姿势。她在门前回过头来,仿佛在说:我等你。西凡诺从远处对她一笑。
接着他进入房里,很快乐也很平静。他用冷水洗脸,开始宽衣,什么也没想。连他也不晓得为何那女孩给了他那么强烈的男性的满足,或者他现在的心情受到她很大的影响。他好几次开门出去,想去女孩的房间,然后又一次次地把门关上,想着这样太快了,要给她时间才公平,表现得没有耐心就不够男子气概。他的行为有历史为之辩护。我们得记住他出生的城市曾全然丧失意志力,经过了多少个世纪的控制——教会的控制。
西凡诺躺上床,进入梦乡。夜轻盈地流逝。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下楼到大厅。他们告诉他那年轻小姐还在睡着。西凡诺想起花,可是沼泽不长花。他看见餐具架上有盘梨子,便请经理把那盘梨子送给那年轻的小姐,并附上一张他写的字条。
那时候,费拉拉有股神秘迷人的气质,混合了漫不经心和贵族的气息,把自己奉献给当地的居民,也只限于他们了。农人每个礼拜一聚集在教堂广场做生意。活力十足地三方握手,结束讨价还价。第三只手是中间人的。
之后整个礼拜他们就消失了,留下模棱两可而聒噪的话语和陈旧的诉讼飘荡,把律师养得肥肥的。律师都工作过度。人们尊敬他们,畏惧他们。其中一位是地方报纸的剧评家,他和其他几位专业人士总是出现在县长邀宴的名单上。
那时县长被视为第一公民,常常在官邸举行舞会。被邀请是一项恩宠。每年佛罗伦萨骑士团都会主办赛马,最后一天是阿拉伯马背竞技。那些阿拉伯人来自利比亚——当时是意大利的殖民地。他们穿戴白色的头巾和衣裳,骑着小白马,在滚滚黄沙中挥舞着月形弯刀。也有阅兵表演,因为是慈善演出,贵族也来参加。
近黄昏的时候,较低阶层的女孩踩着脚踏车离开工厂,她们的裙子在风中飞扬。有许多女孩很漂亮,漂亮是因为快乐,快乐则是因为她们要去会见在旧城墙上或城墙后苎麻田里的男朋友。
绿色的苎麻花扬起春情的花粉,落在城市里,叫人茫茫然。连法西斯主义者也发昏了,陷进地方上各种猥杂污秽的酒色里,模模糊糊是方德主义的性情。
我想深入这个主题,但是那时我的制片和我意见相左。他们特别喜欢年轻的中产阶级打网球,游荡在城市里玩那些复杂的寻宝活动,沿着波河乘汽艇,或者在庞德拉哥古罗对面河中央既有异国情调又有无边春色的比安卡岛度周末。那时,那条河开放了,那个岛也露出水面,像是亚马孙的一片丛林。
就在这段时间,法西斯主义显示出某种正常化的趋势,偏好适度的改革,例如电影里的白色电话,受欢迎的舞厅恰如雨后春笋,商业也兴隆起来,可是艺术家缺货。一位名叫德·温琴齐的画家花了不少精力绘制城市和城市周围的风景画,这引起少数知识分子的兴趣,这些风景画笼罩在高更式的蓝天下,点缀着朵朵玉米粥。那些玉米粥是云。很少有人去看他的画展。那时艺术在费拉拉是属于过去的事。
他立刻爱上这位他从来不曾拥有的女孩,他不曾拥有她是因为愚笨的自尊心、受诅咒的拘谨、单纯缺乏意志,或者因为愚昧——他的城市特有的安静的愚昧。他听人说起那女孩。
这是个小小的省城,关于卡门的消息像磁石般吸引西凡诺,反之亦然。温柔、焦虑、嫉妒、苦恼——各种表示男女分享生活的情事,这两个情人却全然各自处理。
但渐渐地,根据时间和距离的定律,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张力松懈了。例如,西凡诺搬到另一个城市阿德亚去。卡门则听任学校督察把她从一个村庄调到另一个村庄。她有个孩子,两岁时夭折。
里面是个男人的房子。太像男人的房子了,若不是怕流露妒意,西凡诺会马上开口相问。所以他限制自己观察卡门。这个女人穿着比较讲究,这令他心生不悦。他向来喜欢褪色陈旧的洋装,那种不会修饰也不会增添身体姿色的洋装。卡门穿的这件洋装紧紧贴着她的曲线,凸显她脸色里的某种倦意。
白杨的绿意从窗外涌入,带着一股湿意。西凡诺和卡门都觉得饿了,她做了些东西。他们吃东西时,起风了。白杨间的谈话开始。但他们俩沉默无语。
也许他了解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他们的话题、他们的问题会黏上令人难以忍受的重量和不同的感受——悔意、死心、失望、惋惜、愤怒,会代替他们现在所沉浸的甜蜜。他们觉得沉溺在甜蜜里好像沉入高脚杯里似的。
卡门告诉他,自己刚从前任情人那儿收到一封信。她的眼睛湿了。她看着西凡诺,好像想说你不像或你从来不像那样。她把手递给他,让他握住,然后笑出声来,也许在笑她自己,或在笑他们横在火腿蛋上的两只手。
事实是他们的故事联结着那么多无意义的时日,不管他们察觉与否,就在此时此地与他们同在。要为他们现在活着的这个时刻赋予意义,需要他们俩都欠缺的想象力:得要一一发明——那些所有的分分秒秒、姿势、话语、墙壁的颜色、窗外的树和屋子前墙砖块的排列。
但是西凡诺所能做的就是朝女人走过去,走到她背后,犹豫一下,弯下身吻她。卡门举手推拒,动作犹豫,含意正好相反,但西凡诺退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