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丁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的影片是許多影迷的最愛,他的新片《惡棍特工》(Inglourious Basterds, 2009)想必大家都沒有錯過,這次的專訪不僅有關他的最新作品,同時也提到不少先前的作品。而昆丁人如其影,一開口就說個沒完,可讓我們盡情一窺他的創作理念與想法。
S&S:《惡棍特工》的最後一句台詞是Aldo中尉說:「我認為這可能是我的經典之作。」;它是嗎?
QT:先不提我平常的自負,但這個真的不能老王賣瓜,自賣自誇。這要由你們決定它是不是最好的作品而不是我,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現在還不是時候,這是要三年的時間才能確定的事。我跟你舉個例子;在我拍的電影裡,我永遠都會選《霸道橫行》(Reservoir Dog, 1992)是我最喜愛的片子,因為那是第一次我有機會成為一個藝術家,而這也改變了我的一生。不過現在我最喜歡的是《追殺比爾2:愛的大逃殺》(Kill Bill Vol.2),但我當時在宣傳那片時不會那麼說。我最近才剛剛看了一遍,結果這片真的太令我震撼了。
S&S:哪方面?
QT:這非常個人;不是說有一套標準決定哪片比其他片好,我對這個是很隨意的。我覺得很有趣是因為它是第二集,不用什麼佈局,只要(拍手):「好!開始了!」,就直接進到電影裡面。在教堂的那場開幕戲,我覺得是我拍過最好的一場戲之一。但事實上Bride直到她在Budd拖車底下才再度出現,然後她被活埋了。所以我不必遵從一般的電影製作,我脫離了所有或大或小的約束。
S&S:我最喜歡你的《黑色終結令》(Jackie Brown, 1998),聽到你對這片評價很冷淡讓我感到很遺憾。
QT:我可沒說過一句《黑色終結令》的壞話!
S&S:但你說過在你拍片的過程中,這片讓你覺得最有距離感。
QT:這是事實,但這不代表我不喜歡《黑色終結令》,不不不不,差多了,我不能再愛《黑色終結令》更多了。不過我在拍的時候有點……讓我這樣說吧,對於《惡棍特工》,每個層面都是出自於我的想像,當我填滿了160頁的劇本,就已經沒有《惡棍特工》了;角色、背景故事、神話,這完全是我創造的,就算是那些沒有拍到電影裡的也一樣。但,《黑色終結令》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不同的是,《黑色終結令》是從小說改編來的,有種第二手的感覺在裡面。它是Elmore Leonard的,但我完全以為那是我的。我是直到後製才出現這種感覺,我發現自己對過程失去耐心,對我來說最困難的是當你好像已經熬過的時候,你仍然還要去做調色、混音、把它做得像個電影。
S&S:如果有人最喜歡你的電影是《黑色終結令》,那可以說他並不是那麼了解你?
QT:不。我喜歡《黑色終結令》,雖然我真的覺得說《黑色終結令》是我最好的影片太簡單了。真的太簡單了。
S&S:為何?
QT:嗯,在這片有著一種成熟,而你幾乎可以制式的為此感到驚喜,這是在處理較成熟的角色,而這片裡頭多重角度的觀點……呃,這個讓影評人中的修正主義者很喜歡,可是當時這個多重角度觀點可沒讓我得到多少稱讚。電影剛上映的時候,好像是這樣的:「他媽的!快點繼續啦!」。現在似乎每個人對這個都有不一樣的感受了。這不是說我比別人聰明,意思是《黑色終結令》在看第二、第三、第四遍的時候你會得到更多,觀眾必須經歷這個過程,而現在他們都知道了。
事實上──在這我會說我是個聰明的傢伙;當然是開玩笑的說──我一直有意要把《黑色終結令》弄得跟《赤膽屠龍》(Rio Bravo, 1959)一樣,就是那種你會一直重複看,只是為了打發時間的片子(hangout movie),我是真的這麼認為。我覺得如果你喜歡《黑色終結令》的話,或許它就是那種每隔三年、五年你就會拿起來再看一次的電影,而當你每次重看的時候,Jackie、Ordell、Max Cherry就會像是你的朋友,你就彷彿是跟他們在一起消磨時間一樣。《年少輕狂》(Dazed and Confused, 1993)也是這種電影。所以我知道必須要經過一段時間才能讓人們了解我在做什麼。
如果你明天看《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 1994),你會說:「哇!看看他這裡是怎麼做的!」我的意思是,我在這片做的嘗試現在看起來依然是十分大膽的。我的重點在於,你說你最喜歡的是《黑色終結令》很簡單,不過看一下其他的片子……你知道的,很容易把其他片的成就視為理所當然。
S&S:讓我們談談《惡棍特工》吧。從形式上來說,有兩個地方很有意思,將不同橋段分成章節而不是使用交叉剪接,同時還有風格上的轉換──義大利式西部片(spaghetti western)、二戰片。而Shosanna化妝那場戲就彷彿是從《冷月迷情》(The Moon in the Gutter, 1983)裡出來的一樣。
QT:我不知道這片是不是像這樣。我讀了Nick James在Sight & Sound(七月號)的文章,我並不同意他的很多觀點,不過這都沒關係也很好。我反對的是──他也不是唯一一個──影評人在寫我的作品的時候,一部分因為他們知道我是個電影狂,他們會試著跟我比賽,展現他們自己的電影知識。我讓他們表現他們的電影知識,他們也給我機會。所以我不喜歡Nick James那篇文章的地方是:「喔,這裡有很大一部分是薩吉歐里昂(Sergio Leone),這裡有一塊西米諾(Michael Cimino),還附帶丁度巴拉斯(Tinto Brass)(譯註1)。」我不同意!我並不覺得有像。
現在我來回應你的問題。在《追殺比爾》中,這種詮釋是完全行得通的,鄔瑪舒曼(Uma Thurman)並不是只有一路追殺她的死亡名單,也不是只有跟Deadly Viper對抗而已,她是在跟全世界的剝削電影(exploitation cinema) (譯註2)戰鬥,這事實上是電影的一部分。但我不覺得《惡棍特工》完全是這麼一回事,這麼說吧,前兩章是用義大利式西部片混合二次大戰的肖像來拍,我以為這在整部片都行得通,但事實上並不然。我覺得這在第二章結束然後變成其他東西。
不過除了這是個有趣的點子之外,有一點我要強調的是,我非常喜歡義大利式西部片的殘酷風貌。那是個比大多數美國西部片更無情、更危險的世界。它非常暴力,生命是沒什麼價值的,死亡出現在任何時間裡的每個角落。這些形容同樣描繪了二戰時期的歐洲──就在二十世紀,跟義大利式西部片的殘酷風貌十分接近。而關於《惡棍特工》開頭第一章,我發現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就算穿著納粹制服、開著摩托車和汽車,都沒有打破西部片的味道,而且這裡還不只有義大利式西部片而已;甚至可以說有《原野奇俠》(Shane, 1953)的味道。
S&S:從門口拍Shosanna逃跑的鏡頭很難讓人不想到《搜索者》(The Searchers, 1956)。
QT:我對這看法有一點點反對──我現在有個好時間來澄清這點──我覺得保險的說法是,如果約翰福特(John Ford)的媽媽沒遇上他爸的話,我依然會想到從門口拍出去可以讓鏡頭看起來更酷。(大笑)
S&S:不過當我們看片的時候我們會想到曾經看過的片子。
QT:我了解,這是實話,而我似乎比其他人更會這麼做!
S&S:你鼓勵這麼做;你的背景音樂,包含《惡棍特工》,都是從其他影片中的音樂所截取出來,所以觀眾會坐在那然後想:這音樂到底是從哪個冷僻的電影來的?
QT:你說的沒錯,這真的變成這樣,而且如果你越是個影癡,你就越想玩這個遊戲。不過回到西部片這個點上,我覺得很棒的是在拍開幕戲的時候──這是拍攝的第一週,而且我們全部都是在拍外景──我的場記──他跟我合作過每一部片子──跟我說:「昆丁,這是你的第一部西部片。」而整個感覺也像是我們在拍西部片一樣。第二章感覺又更像是個義大利式西部片,它有著滑稽的殘酷、黑色幽默、嗜血的笑話,還有顏尼歐莫利克奈(Ennio Morricone) (譯註3)的音樂。第三章就變得比較不一樣,對我來說不只是電影,同樣也是小說。第三章是個小品法國電影,同時還帶著一點劉別謙(Ernst Lubitsch)的味道,特別是在和戈培爾(Joseph Goebbels)吃午餐的那場戲。第四章也帶著相同的意味,也是這部片、這個故事真正開始的時候。Mike Myers和Michael Fassbender的那場戲,就好像六○年代中期那些弟兄上戰場電影的開頭戲一樣。這不是和我稍早說的互相矛盾,而是你可以在不同的類型標準上得到樂趣;這個章節對上這個章節,那章又對上這章,對我來說這就像小說一樣;這章介紹這些人物,然後我丟棄他們,介紹其他的人物,然後我再丟掉這些人,再介紹另外一些角色。但這都是向第五章,也就是最後他們將會聚集在一起的地方作鋪陳。
S&S:對觀眾來說這會有點摸不著頭緒,事實上,《黑色追緝令》和《衝鋒免死令》(Death Proof, 2007)比較沒有這樣的問題。
QT:對,因為你常常從頭來過。有些人喜歡這樣,有些人不喜歡。我已經被人批評說如果我只在一小群角色上面下工夫的話,會有更多的戲劇張力。但我不同意,我一直很喜歡小說式的結構,我喜歡有些角色不在某些章節出現但出現在其他的章節中。關於這部電影不同的一點是──其實《衝鋒免死令》也是,不過是完全不同的方向──如果只談我的『大片』的話,例如《黑色追緝令》和《追殺比爾》,一件很有趣的事是我從未在那些電影中給你一個大高潮,我總是把暗地裡把高潮切掉,我不給你認為會在大片看到的戲劇高潮。
【譯註】
1:義大利著名情色電影導演,最廣人所知的作品為惡名昭彰的《羅馬帝國艷情史》(Caligola, 1979)。
2:簡單來說,就是指主要標榜感官上的刺激,而且通常製作比較低劣的電影。
3:數一數二的電影配樂大師,與薩吉歐里昂合作的「鏢客三部曲」、《狂沙十萬里》(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 1968)已是西部片的經典樂章。他也替其他知名影片包括《教會》(The Misson, 1986)、《鐵面無私》(The Untouchables, 1987)、《新天堂樂園》(Cinema Paradiso, 1988)、《海上鋼琴師》(The Legend Of 1900, 1998)等等擔任配樂。今年五月底曾來台舉辦演奏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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