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在丹麦的一间客厅里,导演托马斯·温特伯格(Thomas Vinterberg)邀请他的朋友兼合作者麦斯·米科尔森(Mads Mikkelsen)观看了一段名为“两个男人和一把锁”(Two Men and a Lock)的YouTube视频。视频中,两个男人醉醺醺地试图给一辆自行车上锁,原来这是温特伯格为他下一部电影做的宣传,电影讲述了一群中年男人长期酗酒的实验。麦斯被说服了:这段视频完美地概括了人类的生存状态,既坚韧不拔,又充满悲剧性。
这个想法最终成为了《酒精计划》(Another Round,丹麦语为“Druk”)。在这部影片中,一群陷入中年危机的高中老师发现了挪威精神病学家芬恩·斯科德鲁德(Finn Skårderud)的研究结果,他认为人类天生的血液中酒精含量太低,只有0.05%。自然而然地,他们将其付诸实践。他们将酒瓶藏在门卫的衣柜里,并在早上的咖啡里加上一点斯米诺伏特加(Smirnoff)。虽然在想法上很具刺激性,但这部电影比它的喜剧嬉闹更为深入,成为对中年危机的一种存在主义沉思。该片在国内外都获得了好评,几乎确定了是冲击2021年奥斯卡的最有力对手之一。
《酒精计划》是米科尔森和温特伯格的第二次合作;2012年,米科尔森主演了托马斯执导的《狩猎》(The Hunt,丹麦语为“Jagten”),饰演一位被冤枉的幼儿园老师,他被指控对班上的一个孩子进行性虐待。《狩猎》也是托马斯大胆而稳健的电影作品之一,他之前的作品还包括了拉斯·冯·特里尔(Lars von Trier)编剧的《亲爱的温迪》(Dear Wendy,2005年),以及改编自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74年的同名小说、由凯瑞·穆里根(Carey Mulligan)主演的《远离尘嚣》(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2015)。
然而,对于温特伯格来说,《酒精计划》是他迄今为止最私人的作品。2019年,他第二个女儿在与母亲从法国回家的途中,因车祸遇难。影片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在这种悲痛的阴影下拍摄的,温特伯格主要是在她的学校和她的同学一起拍摄。但在那份悲痛中,他找到了类似于宣泄的东西。这是一部关于“失控的快乐”的电影,就像他在丹麦黑暗的冬天与米科尔森在Zoom电话中讨论的那样。“但同时,我经历了失去女儿的生命,经历了最终的失控。它就像一股我们一起漂流的水流一样。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
—— 莎拉·内卡金(Sarah Nechamkin,《访谈杂志》数字版编辑)
Mads Mikkelsen(以下简称“MM”): [用丹麦语说] 哦,终于有人在线了。太好了。你好啊。
Thomas Vinterberg(以下简称“TV”): 抱歉说了我们之间的这种胡话。
MM: 我们准备好了。
TV: 先从我们之间的友谊和工作伙伴关系谈起吧。好吧,我不知道我们的合作关系和我们的私人友谊之间的界限在哪里,就像现在,你就在我隔壁房间,我们的妻子都是闺蜜,我们也一起去健身房。我们偶尔也会谈论工作。不是吗?
MM:是啊,这已经没有明显的界限了,不过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因为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和友谊都有点姗姗来迟。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彼此,早在90年代吧,但是并没有机会让我们一起合作,这点上,应该有很多原因。那是一个有趣的时期,是不是?那时我们定义自己的方式是从否定别人开始。我们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我想那时我们就使用这种方式来定义自己的。当时的小团体都是这样做的。
TV: 那也算是一种年少气盛时的做法吧。不过至少有它对的地方。我觉得我一直都很崇拜你,也许是暗地里的,不过确实很崇拜你。我一直在想,我应该可以给你一些东西,或者邀请你做些事情,但那必须是特有的适合你的事情。我觉得《狩猎》就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MM: 我是说,迟到总比没有的好。也许那正是一个正确的时机,也许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起合作。我们当时都忙着其它的事情,不过也许正是时候了。谁知道呢。现在我们一起工作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TV: 是的。
MM: 但是告诉我,你一直说这个故事你在八年前就想到了。那时最初的诱因是什么呢?
TV: 我觉得关于酒的道德说教的故事已经太多了,另外我觉得在我们国家禁欲的主张似乎甚嚣尘上。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政治正确,但我想说这是一种禁欲和恐惧,是一种过度理性的行为。我想指出一个事实就是,这个国家的人追求理性的同时却像疯子一样的好酒。所以我想看看是怎么回事。而且我也很快意识到人们为什么要喝酒,以及人们如何从喝酒中得到提升自我。通常情况下,一个想法往往来比实际出现的状况表现得更为具体。这只是一个关于酒精的想法,而事实上,可能是对这个国家平庸和无聊现状的反映。
MM:这部电影大受欢迎应该是有很多原因的,其中之一就是它不仅只是和酒精有关。酒精在很多方面是一部拥抱生活和庆祝生活电影的开场白。但你是否就这个电影主题过于丹麦化而犹豫过?我的意思是,很明显在喝酒事情上我们可以和芬兰人相提并论,有时也可以和俄罗斯人一较高下。但现在你知道,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对电影角色里的饮酒量做出了反应,他们也开始反省自己了,即使他们并没有和我们一样的饮酒文化,这让你感到意外吗?
TV: 这确实让我感到很意外,不过我也学到了以前经历过多次的教训,那就是如果事情过于普遍了,很难引起人们的兴趣。但是当事情变得非常非常具体,在这种情况下,非常丹麦,非常非常本我,人们就会变得好奇。那么它就会变得生动起来。我认为我们做的有两件事情非常重要:一是它变得非常具体很真实;其二就是我们忘记了我们自己,我们没有行动计划,也没有什么需要告诉别人的事。我们将目光转向另一边,远离我们自己,尝试去发现。然后人们开始对我们产生兴趣了。
MM: 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你越是能从自己的真实角度去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人们就越能在故事中看到自己。而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只讲一个普遍性的故事。我曾经说过好几次,这也是你拍过的最具意大利特色的电影。
TV: 是的。因为我在电影学院的时候看过很多意大利老电影,它们有一种狂野不羁的欢快的基调,在很多情况下,都不存在着我们习惯的严格的叙事。而你们几个人在街头庆祝的生活方式也有一些中欧的味道,这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很不斯堪的纳维亚的。
MM: 我同意。我想这里存在着一种诗意。整部电影贯穿着某种程度的诗意。不管它变得多么黑暗。你的电影里一直都有这种诗意,但我觉得这部电影诗意更多一些。
TV: 部电影可能是我自电影学院毕业以来最诚实的电影。它是如此的不可思议,而且融合了各种类型、情感、个人对策和我们一起工作时的快乐,以至于某种程度上我们无法控制。当我们拍摄时我们进入了一种忘我状态,特别由于我女儿去世的事情更是投入了全然忘我的状态,整个电影制作都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下进行的。我们全无障碍,自然而然就这么发生了。我们就是朝前看。有一种坦诚的元素在这部电影里,而这正是我引以为豪的地方。这也是我一直努力的方向。
MM: 我想你是对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感觉大家都用一种很自然的方式放下彼此的戒心。并不是说我们没有问题,也不是我们没有陷入困境或者需要解决的事情,而是有了一种勇于尝试的感觉,比我以前尝试过的要多得多。每次我们不太拿定主意这样做到底好不好,我们就会说:“你知道吗?让我们试试看。”我认为这很难得。
TV: 当你拍电影的时候,你总是会说:“我以前从来没有拍过这样的电影。” 但这一次,这是真的。我从来没有拍过这样的电影。从创作这个剧本开始,它就是一头难以驯服的野兽,它想往各种不同的方向发展。它想和你拍一场戏,在那里你是如此的脆弱、哭泣着;然后它又想要你和你的朋友们在另一场戏上演滑稽的喜剧,你们要在一个商店里买鳕鱼。它坚持让这两场戏出现在同一部电影里,而这两场戏通常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均衡的、顺从的。所以,唯一能够处理这部电影的方式就是让它在某种程度上超出我们的控制。当然,会有一个剧本,也会有一个剪辑过程–它并非时完全的无政府状态,但还是有一些不同的东西。在这部电影的叙事中存在着一个灵魂,是如此复杂以至于难以控制。
MM: 我同意。我记得那是非常严格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已经拥有人物的弧线,人物就在那里,并且人物也是有逻辑。但是在某些地方,这种逻辑消失了,因为这是一部不可控的电影。感觉就像我们正在努力制作一个不可控的野兽,这对我来说还是挺新鲜的。
TV: 这很有趣,因为你提到了失控,这是我最近很喜欢的一个词。而失控表现在很多方面。这部电影就是关于这个的。它是关于失控的快乐,但同时,我也失去了自己的女儿,也经历了最终的失控。所以我们就在那里,虽然有着情绪的动荡。我们足够专业,可以继续完成这部电影的拍摄,但它就像一股水流,我们都在其中随波逐流。这是惊人的。我永远不会忘记。麦斯,人们对如何扮演醉酒很感兴趣。你太棒了,你完成了它。
MM: 我想很多演员都觉得做到微醺很容易,因为我们都知道其中的技巧是什么。我们知道,当你微醺的时候,你会试着掩饰它。而这就是你的角色此时的全部目标:掩饰你喝了一点酒的事实。而你的举动会有所不同,发言也变得更为精准,这在一定程度上让你更为振奋起来,但你没有办法隐藏这种掩饰。所以这就是方法。但是一旦你提高了音量,就会变成我们的麻烦所在。这时候就会显得有点过于表面化。而这是很棘手的。但我认为我们相处得很好,彼此也互相了解。所以当我们没有成功的时候,我们不会感到羞愧,而是会互相嘲笑,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为什么会出错。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们就可以锚定它了。
另外还派上用场的是俄罗斯的视频,我们看所有俄罗斯人喝醉的真实情况。这真是太鼓舞人心了。我的意思是,至少它告诉我们,没有什么是出格的。绝对没有什么是过分的,因为喝醉的人本身就是疯狂的。
TV: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但当我试图向你推销这个想法时是在我的客厅,都185年前, 我想那时吸引你的是这个叫“两个男人和一把锁”的视频。
MM: 哦,那太神奇了。不过事情的美妙之处在于,当你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显然你并不在乎周围的人怎么想。但同时,似乎你总是有一个任务。出于某种原因,你不只是坐在椅子上喝醉了。不,不,不。这些家伙坚持把这个锁锁在自行车上,一切可能出错的事情都会出错。看着他们如此专注于这个任务,真是太疯狂了。
TV: 花了15分钟,他们拿着这把锁移动了大概两三米。太神奇了。不过你有没有紧张过?你有没有因为你们要在醉酒的情况下演出而紧张?
MM: 不,前一天我并没有紧张,但是对我们能不能锚定那个点有点紧张。不是那些棘手的事情。是那些你觉得可以表现很好,只是水准高低不同而已。但是对于一些更极端的醉酒的事情,很难找到一个平衡点,但是你环顾四周发现身边的朋友都为同样的事情在挣扎,那时你就会很受启发。
TV: 我有时会紧张的。
MM: 很多东西不在那里了。
TV: 麦斯,人们想了解那段舞蹈。
MM: 是的,他们当然想了解了。他们可以谈谈这个。
TV: 好的,让他们说吧。
MM: 跳舞是你的主意,托马斯。托马斯,是你想看我跳舞,你总觉得我是个不讲理的傻瓜,我怎么会没有银幕上跳舞。而这部电影给了你一个借口,这就是我一开始的感觉。这只是一个让我跳舞的借口。但幸运的是,这个借口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它是不可避免的,它必须是一场舞蹈。这是那场戏唯一的解决办法。
TV: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有时我意识到,有些想法是这样表现出来的:你把它讲出来了,然后你就会说:“妈的,你永远做不到。你永远不能做到这一点。它太难了。” 然后你做到了。这些才是真正征服世界的人。麦斯,那天看着你跳舞,那是对这部电影的一对一体验。那是我们私生活中的美丽灾难。
艾达(Ida[1]托马斯·温特伯格的第二个女儿,在托马斯拍摄《酒精计划》的时候,她从法国回丹麦途中在比利时高速公路上遭遇车祸去世,年仅十九岁。)死了,你在跳舞,一切都变得有意义。在那一刻,每个人都是那么的伟大。当然,尤其是你,你的舞姿绝对出色。但在我们身后,仍然有这个深深的悲剧笼罩着的阴影。我想这也是人们在这部电影结束时的感觉。你的好朋友死了。这也是马丁在这部电影结尾时的感觉。你的朋友去世了。然而,仍然,你是失重的,而一切皆有可能。而这种感觉是压倒性的。
我记得我的一个导演朋友看过这部电影后,他被这个结局震惊了。他哭了,但他不能真正定义它是什么。他觉得自己被一列火车碾过。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好吧,我们可能已经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场景。” 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MM: 我们花了两天拍好了这个场景。我只记得非常纯真的面孔,近乎裸体的人站在那里。然后你用丹麦最漂亮的船徐徐驶入画面。
TV: 其实是一个偶然事件。不了解丹麦的人以为这部电影是我们献给这个国家的爱的宣言。最后的一个偶然,在丹麦唯一一艘叫做“丹麦”的船只,带着它的美丽和自豪,徐徐地进入画面。当船驶过时,我们刚开始拍摄,所有人都跑进了画面里。算是拍摄这个镜头时另一个神圣的时刻。
MM: 我相信我们有一个午餐休息时间,然后你突然大叫起来:“快来,让我们开始拍摄这个场景。”
TV: 是啊,然后你开始和我说起角色的内心情感。我当时想,“我才不在乎呢。”
MM: 抱歉啊。
TV: 那真的很有趣。
MM: 当你看到所有的面孔时,整个场面有一种纯真的感觉。他们都在一个与酒精无关的特定区域里。
TV: 是的,没错。没有人喝醉,每个人都很纯洁。每个人都沉浸在某一种狂喜状态中。这是一种宣泄。我们也许扪心自问,为何这部电影能取得现在这样的成功?为什么在丹麦,或者说,这部电影所到之处,人们都涌向电影院?也许是因为在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里,它是如此局限、克制、甚至黑暗的,所以看那些无法控制的、却又能带来温暖和欢快的东西会是一种渴望和解脱。
MM: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看它是和一大帮人在一起,哦,不对,不是和其他人在一起。我想应该只有我和妻子,是在疫情禁闭期间。那种感觉就像是我们在看非法的东西一样。那是一帮年轻人在一起欢庆,他们共用一个瓶子喝酒,有些人在亲吻。半年前我们还有这样的生活,而现在似乎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了。是吧?
TV: 我当时很紧张。
MM: 看的时候感觉还是很提神的。但同时我们也有点担心它因此会遭到一些反对。但事实证明,人们还没有准备好看一部新冠疫情禁闭的电影。他们想要看一部关于生活的电影。
|翻译:Edward
References
↑1 | 托马斯·温特伯格的第二个女儿,在托马斯拍摄《酒精计划》的时候,她从法国回丹麦途中在比利时高速公路上遭遇车祸去世,年仅十九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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