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电影里的时间,好像比现实慢得多。
鲜有壮观的特效或是宏大的史诗叙事步步紧逼,镜头总是聚焦在人的本身,任由各种各样平凡而真实的人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
不论是关于爱情、家庭还是现实,片中的大大小小的人们都在不紧不慢地活着,默默面对着生活带来的各种惊喜、希望、遗憾、失落。人们相遇、离别,只有脚下的土地,记录了所有的联结与记忆。
正如导演杨德昌所说:“我努力将一切尽可能地表现得均衡,不应该过度渲染,也不必平淡无奇,就在场地的正中央,只有这样才是最具有普遍性,也才能感动更多的人。”
过往,说起台湾电影,我们脑海里映出的,或许是侯孝贤镜头下宁静的村庄和默默寻找归属的人们;又或许是杨德昌《一一》中纷繁生活里疏离却仍渴望真情的都市人,感叹“我也老了”的孩子……
近年来,更多新的台湾电影的出现,同样延续这平静且动人的“均衡”。但我们在其中,也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台湾。
电影呈现着家庭生活新的变迁,也带我们看到了一直以来失语的群体和隐秘的角落。
从疏离的现实中做一次短暂的逃离,回归到人本身去感受真情,用朴素微小的真情轻敲残酷的现实——这里是一份限定的台湾电影清单。
《孤味》主要讲述了台南餐厅老板秀英阿嬷,在丈夫去世后,与家人,以及陪伴丈夫后半生的蔡女士的和解。
电影里的秀英阿嬷,强势且能干,她固执的家长姿态,像极了典型中国家庭里的长辈。
她在丈夫离家后,靠一己之力卖虾卷抚养起三个女儿。直到丈夫突然去世,她才发现原来有另一位蔡女士,陪伴着丈夫走完了生命的后半程。
秀英阿嬷久久不能释怀,婚姻和家庭中的亏欠感使她与女儿间积郁已久的矛盾被葬礼安排时的冲突点燃爆发。
所幸的是,冲突使每个人心底积压的困惑和亏欠感终于得以表达,每个人以爱之名的隐忍和隐瞒也得到了坦白。而阿嬷也选择签下离婚协议,并让蔡女士出席葬礼。
“没有一个人可以教另一个人怎么放下”,《孤味》导演许承杰说。
导演将这个看似老套的和解命题,交给角色自己一点点慢慢完成。
有人说,女性才不会对男性这么执着地念念不忘。但阿嬷的执念背后,除了对丈夫的念想外,或许更多还有对多年亏欠的不满,以及对婚姻失败事实的逃避。
所以,秀英阿嬷其实也是把自己从沉重的过往中跳脱出来。这场和解,阿嬷走得很慢,我们在其中看到了她的好强和软弱,也看到了她的爱与勇气。
电影没有给观众理想化的迷幻药,而是让人在真实之中发现微光,仍然相信彼此陪伴前行的可能,即使步履缓慢。
而所谓和解,并不是合家欢大团圆,更多不过是一家人彼此得到安慰,能够陪伴彼此继续走下去。
正如电影《阳光普照》里,偏执父亲与叛逆儿子的和解——
自以为是家庭主心骨的父亲阿文,直到大儿子阿豪自杀后,才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儿子心里在想什么。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不喜欢的儿子阿和,并放下工作默默保护儿子,直到杀死找儿子麻烦的混混,守住自己分崩离析的家。
大儿子阿豪的死,是这个家庭永远的遗憾;为了劝父亲回家住,阿和最后搬出了家。一家人终于完成了和解,尽管这个和解不可谓美满或者团圆,但足以让彼此得到安慰,能够继续一起走下去。
影片的最后一幕,阿和骑脚踏车载着妈妈,像儿时妈妈骑车载着他一样,“阳光一片一片洒进落叶里,灿烂夺目。”
没有感人圆满的高潮结局,每个人都在平静地面对着生活的意外与悲欢——
将父亲送的本子悄悄放在角落以示抵抗的大儿子,兼职支撑家庭的二儿子,接受了儿子怀孕的女友、并带她一起工作的母亲,把为儿子杀死混混的事情藏在心底的父亲……
我们为他们面对生活的隐忍和淡然而感动,却也为淡然之下的疏离与漠然而悲伤。
但不管怎样,即使艰难,每个人仍选择重新靠近彼此,便足够珍贵。影片没有强拗出感人的圆满高潮,至于会走到哪里,最终交还给角色自己抉择。
台湾电影里情感的表达,总是细微、绵长却充满力量。
《谁先爱上他的》,讲述了在同性恋者阿远去世后,妻子与儿子与阿远的同性伴侣阿杰因保险金而发生冲突,到最终相互理解的故事。
片中有一幕,阿杰提着早餐来到病床前,怔了一下,才故作镇定地把早餐送给护士吃。
一个小小的恍惚,背后是每天给病床上的伴侣送早餐的习惯,也是突然意识到伴侣已经离开的事实。才发现,爱已经深入成了一种习惯,越过了时间和死亡的现实。
在伴侣离世的第100天,阿杰带着伤成功重演了曾与伴侣合作的话剧,唱起了他们共同向往的巴厘岛。
演出谢幕,掌声响起,不久前刚得知儿子是同性恋的母亲抱着花走上台,献给了儿子。
一位年迈保守的老太太接受了儿子的同性恋,那更多的人呢?一个献花的镜头,便完成了对“恐同”的回击。
柔软的感人,却也充满了力量。
影片最后的道别,是借阿远儿子的旁白完成的:“妈妈说,不打扰,就是最好的祝福”,没有刻意的煽情,静静道别,只挂上风铃来保存相识的记忆。
同样平静却戳中人心的结尾,出现在电影《消失的情人节》里:
影片最后一幕,晓淇和阿泰重逢,两人相视无言,笑中带泪。
片中,晓淇与阿泰儿时因为车祸在病房相识,约好出院后仍要互相写信给对方。晓淇忘记了,阿泰却始终记得,直到长大,他还是会每天都会到晓淇工作的邮局柜台寄一封信。
直到情人节消失,阿泰再也没来寄信,晓淇才找到了邮箱,也找回了忘却的承诺。
重逢时,晓淇哭,为从童年到长大后从不间断的默默守护,或许也抱歉于忘记了承诺;阿泰的流泪,也是因为感情总算是抵过了时间,忘却的边缘,喜欢的女孩总算将记忆拾起。
或许平凡得不起眼,或许默不作声,但也足够真挚纯粹,也能抵得过时间悠长。
导演陈玉勋在采访中讲道:“我周遭的很多年轻人都单身,虽然过得快乐,心里也会寂寞,期待爱情,我就是很一厢情愿地想安慰这些人。没关系,大家一起互相取暖。以前的爱情故事都是白雪公主、白马王子、轰轰烈烈,但我觉得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小梦想。”
小确幸,不仅仅存在于爱情中——出走十多年的父亲,仍记得女儿要买的豆花里加料是绿豆;一直给自己假装光鲜的朋友圈点赞的网友“Amy”,原来是妈妈。
漂泊在当代,我们好像越来越难被宏大的情感叙事所感动,却愈发珍视平凡生活中的爱与美好。而台湾电影里的爱,总藏在细枝末节,或许正是这种默不作声的细小的惊喜,这种在庸常面前仍抱有的渺小希望,才愈显珍贵。
之所以说在近年的电影里看到了不一样的台湾,更多是因为这些现实主义电影,它们刻画了台湾社会各层各面的全景,也将那些常被忽略的失声角落,呈现在观众眼前。
电影《血观音》讲述了台湾权势家庭棠府一家三代女性在玩弄权色以生存取利之中陷入的纠葛。
影片借一个孩子的视角,一个家庭的故事,去窥探台湾社会各阶层的关系——最顶层的外省人高官、当棋子的本省地方议员、普通的本省人老百姓、被扣留得连自由都无法拥有的原住民。
权色金钱交易是各阶层互动的主要方式,权力在阶层间传导着压迫,但承受压迫的人又不得不为了更大的权力和财富去制造对下一层的压迫。个体间的亲情、友情、爱情,社会中的公平与正义被欲望压抑到极点。
每个阶层,每个人,都在自己构筑的围墙中,就像是一种集体抱团的自缚,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和他人的生命打结,而大家的结打在一起,便缠绕成了一个更大的死结。
相较于对阶层关系的全景式刻画,《无声》则将镜头聚焦在一群失聪的孩子。影片改编自启聪学校里真实发生的连环的性侵害事件。
女孩贝贝一次次遭到了同学的侵犯,被刚来的转校生张诚发现,由此才揭开了施害与受害链条的一段。
然而,在重复遭遇如此严重的创伤后,贝贝还是渴望返回学校。因为只有在启聪学校里,她才不会感觉自己是被抛弃、对社会没有意义的人。
张诚能够理解贝贝,从听人学校转来的他,也在母亲将自己与听觉正常的孩子的比较中陷入自卑,也害怕被孤立。
原来,边缘与冷漠,竟然比羞辱与侵犯,还要可怕。
失聪的孩子们无法发出声音,观众却能在片中听到无处不在的呼救、哭喊与怒吼。
所幸的是,贝贝有张诚的陪伴与守护,而张诚,也在对贝贝的守护中,找到了生活的微光。互相陪伴下,贝贝终于有勇气面对痛苦,讲述遭遇;张诚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意义所在。
刻画绝望的同时,看到弱小个体抵抗的可能,或许比纯粹的同情,更能体现导演的关怀。
《大佛普拉斯》也如是。影片讲述了捡拾垃圾的肚财和工厂保安菜埔,在偷看老板行车记录仪取乐时发现了凶杀的遭遇。
影片的画面是黑白的,色彩仅存在在行车记录仪的画面里——穷人的世界是黑白的、富人的世界才能是彩色的。
然而,单纯的同情底层,已不足以说明电影的主题。导演黄信尧更想呈现的,是更庞大的系统性困局。
肚财和菜埔窝在漏雨的棚户中吃着便利店的剩饭,以看老板的行车记录仪取乐。老板启文在情色中享乐,对工人颐指气使,但接起议员的电话时却也成了“龟儿子”。
影评人阿郎在看理想节目《21世纪伟大电影》中评述到:“无论是老板还是议员,他们在现实里的世界,都和肚财一样,也是凄苦的黑白色。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黑白里挣扎,也都想进入到别人的彩色世界里。同时,每个人都可能正处于别人眼中的彩色里,自己不知道。”
或许,相较于聚焦在一个特定的阶层,将镜头拉远后的关系呈现,更能让人看见悲剧更深层的源头。
然而,导演在赤裸裸地呈现绝望现实的同时,也发掘着底层草根们内心深处的微光。这也使得影片跳出了凝视的同情视角,让人看到绝望之中仍有暗流涌动,即使是最无力的人,也不需要可怜。
正如喜欢夹娃娃的肚财,有一个摆满娃娃的太空舱。
菜埔在肚财死后进入太空舱时,导演的画外音配了这样一句旁白:“我们已经可以依靠科技进入外太空,却依然无法走进一个人内心的宇宙。”
同为黄信尧执导的《同学麦娜斯》,是对中年草根男性困境的集中呈现。
片中,口吃的闭结给自己扎了一个巨型的纸屋。惊喜的是,当闭结打开窗,窗外映入眼帘的居然是富士山。
影片中狼狈潦倒的中年男人们或许一辈子都买不上自己的房子,却不妨碍他们拥有一个理想的家,不妨碍他们去选择,或者只是期待一种不被捆绑的人生。
即使是生活在最边缘角落里的人,也有着自己的宇宙。我们或许只能窥探到其中的一个小小的角落,而角落本身却也足够奇特和灿烂。而一个个未知的宇宙,拼凑起的,是一段不曾被看见的台湾。
不少人发现,台湾电影中的许多情节,与自己的生活十分类似。或许看台湾电影,就像照一面镜子,它不放大感动,也不隐藏阴郁,只是呈现着生活的真实。
家庭里,有绵延的爱和怀念,也有偏执和遗憾;成长不易,所幸也有朋友守护陪伴;而在最阴暗的角落,也藏着一片供自己栖息的宇宙。
可以说,台湾电影给了仓促奔忙的我们,一次缓慢重拾生活细节,再细细体味真情、抚慰隐痛的机会。
安哲罗普洛斯说过:“电影惟一能做的就是使时间的流逝变得甜美。”或许真正甜美的,并不是全然的爱和感动,而是我们能够在光影流转中,重新遇见彼此,也看到生活真实的模样。
|撰文:袋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