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主意
为什么选择改编法国小说家蒂埃里·容凯的《狼蛛》?
阿莫多瓦:我读这本小说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一个没有恐怖或打斗,却让人如坐针毡的恐怖故事。小说真正令我震撼的地方,是莱德加德医生的复仇力度,他可以将仇恨表达到那样的极致。我将这一点毫无保留地移植甚至放大到电影中,让观众去感受那种无法尖叫的可怕。至于小说的其他部分我有所筛选,会与原作有较大的出入。
是什么影响了你拍《吾栖之肤》?
阿莫多瓦:让我感兴趣的惊悚片,比如1940年代像弗里茨·朗这类电影人的作品,对我产生了很深的影响。事实上,我还没有主动提起过,我可是花了好几个月去研究怎么制作一部黑白默片,就像弗里茨·朗的电影那样,这次是实现不了了,毕竟我这剧本也不适合用单一的形式表现。除此之外,我还参考了乔治·弗朗叙(Georges Franju)的《无脸之眼》(Les Yeux sans visage,1960),肯尼思·布拉纳(Kenneth Branagh)的《科学怪人》(Mary Shelley’s Frankenstein,1994),普罗米修斯的神话也算是不错的灵感源泉。其实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不想把电影拍得很血腥,不希望以野蛮的身体奇观的形式,展现一个男人如何变成了一个女人,那么我就只有在基因上动动脑筋。
如何解构罗伯特医生这个角色?
阿莫多瓦:这个角色可以说是一个创造者,他能够创造“皮肤”,换句话说他可以创造新的生活了,因为皮肤这个器官不仅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身体一部分,它还可以帮助确定我们的身份,将你和别人区分开来。罗伯特出生在一个充满暴力的家庭,造成了性格上的独来独往,受到的教育也和其他西班牙人不太一样,比如我,我受到的文化熏陶,会使我对惩罚和罪恶产生恐惧,从而有所敬畏。罗伯特却是个疯子,他待人待事没有同情心,很容易走极端。而我在电影里就要表达这种极端,表达这种可怕的残酷。他的换肤技术一流,他却是个魔鬼。这里恰好有个与之相呼应的角色,就是被他强制变性了的薇拉,薇拉在他制造的残酷现实中,顽强生存下去了。
这个故事中,你对艺术和科学两类科目似乎有话要讲?
阿莫多瓦:可以这么说,电影中薇拉这个角色在艺术家路易斯·布尔乔亚的帮助下,觉得生命有了寄托,通过帮他工作,慢慢克服困境,努力活下去。在这种状况下,艺术成了生存的手段。而科学对我们的生命起的是另一个作用,科学的目标是实现“人性化”。现代人已经拥有很多,但是当我们要作出与科学相关的决定时,还是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比如基因疗法等等。电影中的薇拉被换了外壳,却无法更换灵魂,所以,科学的作用很强大,同时又让我们如临深渊。惟有艺术始终陪伴着我们,让我们感到愉悦,让我们想要活下去。
笃定的姿态
《吾栖之肤》被认为是疯狂的,电影中涉及到的换肤技术是凭空想象的还是有科学依据?
阿莫多瓦:这部电影和《没有脸的眼睛》不同,不算是虚构,转基因技术已经是现实,虽然没有达到电影中的程度。在资料方面,我的兄弟给我提供了很多信息,让我了解到人类基因重组的可能性。我手头就有一些数据。在格拉纳达,有一个人造皮肤和转基因的实验室,但由于涉及到生物伦理的东西,导致实验室最终关门了,因为它有违常理。当然这种研究也可以运用到食品、纺织等领域上去。不管怎么说,这部电影可不是科幻片。
故事细节很多,人物关系有些复杂,你是如何确保它不会显得杂乱?
阿莫多瓦:这确实是一个复杂的故事,有许多扭曲之处,但我迷恋于复杂的叙事结构,如果处理得好,它就会引人入胜。线性叙事非常简单,可是也容易无聊。这次我没有再尝试虚实结合的老办法,而是用时间段来呈现不同的顺序。当然,还是有一些我惯用的手段,比如倒叙、梦境、记忆,还有和现实的交叉,说明不同事件的不同时间。我让剧情依赖于人物之间的说明性对话,方便观众理解。当然,如果观众还是不明白电影在说什么,那一定是导演的问题。我希望观众不会觉得这故事太难懂。有时候我也会站在观众的角度问自己,怎样可以更好地处理故事的流畅性。这就像个迷宫一样,你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你只要尽量尝试着走出去,这是有趣的挑战。
那么怎么看待每个人物在故事中的分量?
阿莫多瓦:我会反复看一部电影,因为每次都有全新的体验,所以我希望我拍出来的电影,也能让观众有类似的感觉。人物的作用就在这里,比如伊莲娜·阿纳雅扮演的薇拉,她演出了一个男人变性后的一面,干净无辜,剩下的任由观众解读。阿纳雅的表演相当出色,尤其透过她的眼睛,你会想知道她背后的灵魂是什么样。还有罗伯特的女佣马里利亚,她的角色比罗伯特更为黑暗,这在电影刚开始就已经很明显了,她也值得反复探索。加上与我长期合作的摄影师,若泽·路易斯·艾尔科恩,他制造的画面有着花园一般的色彩和气息,让电影变得更加诡秘。
时隔20年再度与安东尼奥·班德拉斯合作感觉如何?
阿莫多瓦:他还是老样子,快乐活泼,一如从前。最重要的是我很信任我的演员们,我们就像一家人。在拍摄电影的过程中,由于剧本的要求,我会让他们做一些没有尝试过的东西,比如安东尼奥无法使用他惯常的手法来演绎这个医生,因为我把他安排在一个干净的空间里,让他发挥,镜头就在他的面前,他无法依赖什么外部条件,这样做也许会使他缺乏安全感,拍摄的效果却是绝佳的。演员们都很了不起,这一切都不容易。
纯粹的创作
自从八十年代开始,您对于电影有哪些心态上的改变?
阿莫多瓦:问得好,其实我并没有明显感觉到什么心态的变化,但是当我某天回头看,发现自己已经开始用不同方式去看待和谈论电影了。我享受制作一部电影的过程,我想这最能体现出我对电影的热爱程度。在我看来,电影的美好之处就在于,它能完善生活中的缺陷,弥补现实的不完美。
《吾栖之肤》的题材依然是很严肃的,但您把它处理得波澜不惊,影片里没有什么说教,这反映了你的某种变化吗?
阿莫多瓦:选择严肃的题材可能是我的年龄段特征。一个人在面临新的体验之中,会自然而然地成熟。我年轻的时候会做很诚恳很单纯的电影,那是我对生活最真的反馈。我以前热爱流行音乐,那时西班牙正流行自由复兴。我有我喜欢的大众偶像,我信仰我拥有的一切。时间过去了,我成长了,也变化了,我对人生有更多的体验,我的电影也就随着我内心的体验一起变迁,这绝对不是计算好的。所以以前我会试图将电影拍得热闹,现在我选择更为直接平静地传达。
薇拉原本是个男人,他的境遇以及顽强是您对女性崇拜的折射吗?
阿莫多瓦:我很欣赏女性,这一点在我的电影里总是很明显。在西班牙,我从小就在女性的陪伴下长大,我钦佩他们的宁静。女性给我的感觉是非常坚强的,她们很难被打倒,尽管有时充满悲伤。在《吾栖之肤》中,男人被迫改造成了女人,却坚韧地活下去了,这当然是一种理想。
这部电影是不是意味着你打算向惊悚片市场拓展?
阿莫多瓦:这么多年来,我尝试过不少时下流行的电影类型。惊悚片完全可以跟其他类型混合,不需要独立成派。我不想循规蹈矩地拍一部纯粹的惊悚片或者其他,那对我来说很难。也许在今时今日,我们电影人的确无法像上世纪中叶那样,拍出一部简单纯粹的惊悚片,或者通俗剧、音乐片等等。对于一部电影来说,导演就是神,是能够控制大方向的人,这实在是太美好了。我还没想过下一部电影准备拍什么,不过我已经在着手写剧本,很可能会有惊悚之类的结尾,现在还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