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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carno 2021|专访《Amansa Tiafi》导演Kofi Ofosu-Yeboah

Amansa Tiafi, 2021|©️Locarno 2021

《Amansa Tiafi》是出生于加纳的Kofi Ofosu-Yeboah的首部长片,他在电影中担任编剧、导演、制作和剪辑的不同角色,充满个人思考,也为无法出声抗议的人发声。神秘的女人Ama戴着大镜面的太阳眼镜和醒目的圈形耳环,回到小时候被一位白人艺术收藏家收养的城市,和旧情人一起计划夺回被白人男子拿走的东西。与此同时,两名负债累累的老人因酒醉,在公共厕所开始了一系列行为,另外有个狡猾的政客,在竞选活动中向村民承诺搭建太阳能公共厕所。这些人物的路径在一条偏远的乡村道路上产生了交集。

从城市到农村,从海滨到陆地,加纳电影《Amansa Tiafi》是黑色电影、作者电影、喜剧、女性复仇和社会现实主义戏剧的独特拼贴画。影片英文名“Public Toilet Africa”所说的“公共厕所”是闹剧式的幽默,是对殖民和新殖民后果的比喻,也是对毫无选择的平民百姓的隐喻,甚至远不止于此。谈到殖民主义、种族、性别、城市化、地区差异和社会不平等等问题,《Amansa Tiafi》语带批判,但也带有一丝幽默感。这部高度风格化、混杂且相当政治性的电影,既是虚构戏剧又是民族志,既叙事又抽象。

被洛迦诺电影节选入“Concorso Cineasti del presente”(当下电影人竞赛单元)。正如 Kofi Ofosu-Yeboah 在导演声明中所说,“这是一份个人宣言,也是对我这片非洲大陆的奠酒。”

《Amansa Tiafi》是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偶然相遇。你自己似乎也经历了很多偶遇。剧本撰写也是一种偶遇吗?

这是一部完全剧本化的电影,至少理论上是这样。我和剧组成员一起降落在加纳,加入在加纳的另一半剧组。我一直说的是,电影学校里所有这些亚里士多德式的写作或电影制作公式,把我搞得乱七八糟。这里其实有很强烈的口述传统,社区里的故事会被记住、自然内化,然后以丰富多彩的方式重述。每次讲述故事,都会以不同的方式重述,我想这就是人类一直以来的样子。然后写作和阅读出现了,这也真的是很美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非洲说,一位老妇人去世时,就像是一座图书馆被烧毁了,老人是知识、智慧、文化和记忆的宝库。我并不是说口述和书写两者要取其一,我只是说两者是并存的,有书写的地方,也有不书写而靠记忆的地方。我来自安德烈巴赞关于现实主义的思想学派,如果可以让摄像机不停地运转而不触碰干涉,我会就这样让它运转。所以,如果你问我拍摄的方法,电影实际上制作了三遍,写剧本的时候、拍摄的时候、剪辑的时候,最后得到的就是这样,你在屏幕上看到的就是我的想法。我以一种非常不连贯的方式思考生活,我了解到我们看到的并不是我们所认为的那样,你所看到的是你的眼睛拼凑不同节点和不同的像素而形成的,但扫描的速度太快了,你没有真的看到它正在发生。我只是一个人,而且我不是一个完全进化的人,所以你们可以看穿我。眼睛每秒能看到 24 帧,所有这些电影图像都运行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们的眼睛正在对它们之间的空间进行补偿,这是真实的。我们正在复制生活。

你觉得西方电影学院无法让你展露你的真实身份认同吗?

说到西方电影学院,你所指的跟电影学校的地理位置并不相关,而是指电影学校的课程方向,对吧?我们被殖民者继承了这个后殖民世界,新殖民主义是现在式,在医学、银行、金融机构以及我们组织社会的方式中,处处都存在身份认同危机。我们的基础不是建立在我们的东西上,而是建立在某些人的生活方式和某些人看待时间的方式上。这并不是电影学校独有的,医学、建筑、以前被殖民的空间里的一切、全球化世界的总体运作方式,几乎所有事物都是如此,难怪没有哪个学校强调学习或阅读非洲电影的创始人,我也不认为人们就应该研究这些,因为我相信人应该扩展知识,无论是哪个地方的知识。当那些不是你自己的东西被前景化时,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认为人们通过学习自己、了解自己是谁,来开始学习任何东西。学习各家说法是有好处的,但如果这些想法是用来剥夺你的人格和否定自我的工具的一部分,那就不是了。

我在这里谈论的是殖民凝视。尽管听起来很陈词滥调,但在殖民凝视下,我们实际上是通过某人的眼睛看到我们认为的自己的样子。我们艺术家天生就渴望像其他艺术家一样,如果他们把一个形象放在你面前,最终你会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变成那样。因此,你看到越多这样的形象,然后将其当作为自己的形象,最终就会相信你有机会进入那里。对我来说,正好相反。我很感激的是,尽管电影学校向我介绍了这些作品,但在 99% 的时间里,他们也给了我一个反思自己的机会,变成了用来衡量其他东西的基础。

关于寻找个人身份的问题,当你从美国回到加纳拍电影时,你对于自己带来的一种局外人的观点有什么感觉?

当你来自一个地方,在那里你会看到你的生活方式,你也看到街对面其他人的生活方式,而且不仅仅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你会发现你的生活方式太优渥了。问题不在于你优渥的环境,而是在所有的制度、做法下,没有任何让街对面的那个人至少有尊严地生活下去的计划。这是世代相传的,世世代代都停留在社经环境固化的同一个地方。一个警察抓住了一个人的衬衫,扇了他一巴掌,问题是,为什么这个人没有回应?那个人已经接受了他在社会中的地位,整个社会都告诉他,他什么都不是,他已经接受了。而谁告诉这个警察他可以打人的?你知道,在全世界的某些地方都是这样的,尤其是发展中国家、南方世界。我的环境很优渥,我们不要忘记这一点。但当你观看 《Amansa Tiafi 》时,你会看到有些人没有发言权,他们已经决定不再发言,他们都是逃亡者,都在逃离什么,但他们的态度是反抗的、挑衅的。

Ama在 《Amansa Tiafi》 中拥有复仇的力量……

正是。你知道加纳有多少女仆和佣人吗?包括我自己的家人,我们也该承担这个责任。当我们谈论奴隶制时,我们谈论的是北美和欧洲。而在我们非洲的小资产阶级,谁在我们的厨房里做饭?他们做这些事能赚多少钱?谁在打扫我们的浴室?谁在照看我们的孩子?这是世界各地的不平等和不公正,但对我来说,这是我所谈论的非洲。我并不是要求世界其他地方为我们解决这个问题,而是,我在问,看看我们自己,这就是我们。Ama并不是来自外太空。

你如何看待“公共厕所”的隐喻?

这是可以让每个人自由诠释的,我试着在上面放了我自己的想法。电影中的政客承诺选民会给他们搭建太阳能公共厕所,这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事实上,在非洲只要听到任何与太阳能有关的,都是很可疑的。而厕所并不是一件可以选择的事,必须去厕所的时候就必须去。如果必须使用厕所,那就别无选择。所以,幸或不幸,厕所充满了寓意,你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所有人都来倾倒废弃物然后走开的地方。

这部电影很复杂的、多层次,同时又很疯狂、有趣、反讽、深具社会批判。你是如何创作出这样的拼贴的?

当我拍这部电影时,不知道会被怎样理解。对我来说,重点是要真诚,这就是我开始的地方。如果不真诚,我会扔掉我所写的一切。如果我不能与它建立联系,我就无法继续。制作像 《Amansa Tiafi》 这样的电影是一项冒险的工作,谁会去看这部电影呢?我经历过一些也看到其他人经历过一些让我感到非常生气的事情,我一直想说点什么,但没有人会听我说,因为我是一个无名小卒。维尔纳·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 说电影不会改变世界,但枪可以。看看世界历史就知道,是枪支改变了世界,并且正在继续改变世界中。我决不认为我拍了一部可以缓解非洲所有问题的电影,不是的,这只是一个沮丧的人,想要说些什么。《Amansa Tiafi》展示的就是我的挫败感,而且,我担心我可能不会再拍另一部电影,我可能没有机会说出我想说的,所以我觉得我必须在一部电影中全部说出。新冠病毒正在全球肆虐,如果病毒没有结束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其他的东西会。在我们离开之前,我想至少留下一份纪录,证明我曾经在这里,而且我并未保持缄默。所以,这部电影最终比你想要的可能要负荷更多一点,实际上可以将 《Amansa Tiafi 》分解为五部不同的电影。

你觉得艺术和行动主义(activism)是有关联的吗?

我不是记者,我不是为了报道文学而生的,这也不是电影的目的,但是当你有机会在影像中体现某些东西时,就是一生的志业,不能拍《猫与老鼠》,也不能拍《史酷比狗》,拍第一部《Amansa Tiafi》就是一种奢侈了。“行动主义”(activism)已经稍微脱离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我尽量不要被这些措辞所困扰。拍电影是一种政治行为,也超越了行动主义。你积极地把东西放在那里,它就会在那里。它是真实的。我敢肯定,行动主义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我可以在其中看到挑衅者。在贫民窟的蹲式厕所里呆一分钟,你不可能说你经历过每个人的痛苦。如果要代表这些人发言,请不要将他们用作讨价还价的筹码,拍部电影然后转身走开。你必须卷入其中很长时间,不能从人们的所有苦难中获利。我如何与那里的人们以及更广泛的人群互动?我的故事只是需要做的事情的一部分,每个人都可以发挥作用,改变些什么,朝向能给每个人某种形式的尊严的东西。

你提到你属于安德烈·巴赞的学派,同时你在你的电影中使用了很多类型元素…

这部电影已经制作了多年。如果把里面的性感元素和其他东西拿出来,你所看到的一切就是在你面前展开的生活。因此,所有的一切如何结合在一起,是由形式和环境所决定的。类型电影里,我喜欢黑色电影、新黑色电影、我的蛇蝎美人(femme fatale)。没有蛇蝎美人的世界会变得怎样?在地狱和天堂之间,这就是生命。有趣的是,我们谈论类型电影,而在我看来,这都是电影。这部电影比任何东西都更具民族特色,因此,类型意味着观看电影的一种方式,如果某些元素最终与我们同在,我会非常兴奋。

一个好方法是借用和颠覆。我去了电影学院,学习了不同的东西,但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这些东西。顺便说一下,我很少看电影,但我对电影制作的想法很着迷。我好像对电影免疫了,因为年轻的时候看的电影太多了,我喜欢所有视听媒体、视听影像的档案记录、策展方面。人类的存在很有趣,如果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们就会在反射中的影像看到自己。我们也一直在找,反射的影像在哪里?电影一直是这样的存在。

如果你的电影是要让那些在非洲通常没有办法为自己发声的人发声,你觉得他们也有机会看到你的电影吗?

最初的计划是,这部电影会早一些完成,然后在去其他地方放映之前,会在我们拍摄地的贫民窟里先放映。但实际上,为了取得参加电影节的资格,我们不能到处放映电影。之后电影院重新开门的时候,我们将在拍摄地的村庄和城里的贫民窟中放映。本来打算带着电影去一些很小的地方放映的,我很相信微型电影院,带着微型的什么器材,到处旅行放映。现在有谁需要看这部电影?这是我们在为另一部电影投入资金之前所需要考虑的问题。

你是否也觉得电影在欧洲电影节上放映而不在电影拍摄的原始地点观看是一个无法避免的悖论?

是的,非洲电影的历史表明了这一点。非洲人没看过他们的电影。我们制作关于我们的电影,这样的意向是看得到的。这部电影并非为西方人的眼睛制作的,但在发行、展映中,情况正好相反,这与基础设施有关。当时电影是用胶片制作的,你需要设置设备、聘请知道如何维护设备的机械师和工程师,需要钱才能运行。你知道这片非洲大陆的历史,美国和欧洲的干涉、政变,任何想要将非洲提升到更高水平、脱离其殖民势力的人都被暗杀了、被暴力强行驱逐了。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你会失去很多文化材料和遗产,因为军队没有文化意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出现、带走文化遗产然后处理掉,他们把工匠赶走,所以,基础设施被破坏了,已经制作出来的东西消失了。这些电影需要在它们的制作地被看到,对我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

陈韵华

电影学者,影评人以及作者,以及播客节目Reel Chats的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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