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亚·迪库诺(Julia Ducournau)的《钛》(Titane,2021)是戛纳历史上第一部单独获得金棕榈奖的独立女性导演作品。这部电影将一个令人吃惊但仍有些许温柔的救赎故事转变成了一个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残暴身体的恐怖剧,而这种转变在一段时间内为银幕提供了风采。
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个凶残的、不道德的和怀孕的机械癖患者阿莱克希亚(由酷似巴斯特·基顿 [Buster Keaton]的阿加莎·罗塞勒[Agathe Rousselle]饰演)在一场可怕的大逃杀后逃亡的故事。为了使自己和阿德里安一样(一个多年前失踪的年轻男人),阿莱克希亚着手重塑了她的身体和身份。当阿莱克希亚和阿德里安的父亲文森特的关系逐渐变得密切时(他的父亲是一位失去亲人的消防员队长,由文森特·林顿[Vincent Lindon]饰演,他在此影片中的表演是今年最具吸引力的演出之一),这部电影的后半程也以一种奇怪且让人不安的形式追溯了这种改变。
《钛》不仅是一部关于创伤、家庭以及扭曲的爱的影片,还是一个十分大胆且脆弱的故事。这部影片在今年的纽约电影节放映后将于10月1号首映。作为Lingua Franca的主编,伊莎贝尔·萨尔瓦多(Isabel Sandoval)代表《电影评论》(Film Comment)与迪库诺在Zoom上聊了《钛》中的身体、欲望、共情、喜剧化以及其他事情方面的魅惑。
人体最让你着迷的是什么?是否有一种独特的经历或记忆使你形成了对身体的关注?
嗯,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每每到了晚上,他们都会谈论他们的工作以及他们的病人。我从小就是听这些故事长大的,而且家里还有和医药相关的书籍以及杂志。这些在我生活中几乎无处不在。后来我发现,这对于父母都是医生的人来说真的很普遍:在你生命的初期,你就会有一种对于自身的死亡感。
对我来说,这种死亡感一直与一种非常人性化的做事方式联系在一起。我父母都是非常具有同情心的人,他们经常告诉我:“每个病人都是不同的,并且每个身体也是独特的。”我相信,对于我们自身的死亡而言,我们都是平等的。但是在一些相同的时段里,我们有我门自己独特的身体经历。
我把一些最具感官性的电影列了一个名单。《生吃》(Raw,2016)和《钛》都在其中,这是因为它们在视觉上都随着主角发出的欲望而颤抖。你是否可以告诉我更多欲望在你电影中发挥的作用?谁感受它?谁被欲望所推动?以及谁表达了欲望,尤其是欲望与凝视的关系。你曾经提到,在《钛》中,你尝试推翻那种常规情况下人们如何看待女性身体的男性凝视。
确实。对于我来说,这种凝视是社会结构的一种隐喻,特别是当你谈论男性的凝视时,其实女性的凝视也是如此。这种凝视在一定程度上是有偏见的,这是社会建构的结果。而欲望则是逃避这种凝视的途径。对我来说,欲望即自由。
我认为这正是我在我的两部作品中所描述的。当然,阿莱克希亚的故事与死亡的驱动有很大的关系。而这与贾斯汀在《生吃》中被建构的方式正好相反。在《生吃》中,这表现为一条双向的车道。贾斯汀在性别或其它与性相关的形式上有可以分享无条件的爱与欲望的人,因为他们彼此需要。这是他们在《生吃》中发生性关系的基础,并且对于我来说这非常的积极。在故事的结尾,她并没有咬他,而是咬了她自己。并且不知道为何,他并没有因此而害怕。
在《钛》中,这变成了一条单向的车道。在故事的结尾,即使阿莱克希亚与她的车有特殊的联系,但车还是车。对她来说这依然是她不接触自身人性的方式。然而,在她决定成为阿德里安后,她产生了对于文森特的欲望,而这种欲望使她感受到了第一次接触人性的契机。这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自由感。在缓慢的镜头中,消防员开始跳舞,背景是未来岛灯塔,自由在欲望的层面融汇再来一起。对于我来说,这个场景是感官的,也是优雅的。对阿莱克希亚来说,优雅就是此刻。她开始感受到一些超越她自身的事情,而这就是她对于文森特的欲望。
你曾经说过,你会在恶梦中寻找灵感。那么你最害怕去讲的故事是什么?或者说你还没有准备好讲的故事是什么?
有我害怕去讲的故事吗?(大笑)如果有这样的一个故事,(可能会有,或许它们已经出现在我的电影中了)我之后也会去拍这样的故事。
阿莱克希亚、贾斯汀以及阿德里安这些名字在《生吃》和《钛》中都有反复出现。那么在这些重复的背后是否有某些特殊的意图?你这是在暗示某些原型吗?
我认为,这是所有事物的基础。我最初使用贾斯汀这个名字是在电影《少女初成长》(Junior, 2011)之中。在电影中,她由格朗斯·马里利埃(Garance Marilier,她同样在《钛》中饰演了一个叫贾斯汀的角色)饰演。她就像我的妹妹、我的缪斯女神,或者说某个我崇拜的人。
最初,贾斯汀(其可能在《钛》中出现的时间并不多,但任以一种非常讽刺形式出现)的名字是以萨德的贾斯汀的命名的(来自其小说《瑞斯丁娜,或喻美德的不幸》[Justine ou les Malheurs de la vertu])。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的故事,在书中这个女孩以一种非常扭曲的方式去了解自己的欲望,并很少将其说出来。对我来说,这部小说的讽刺性非常的有趣,并且仍然符合现代化的今天。
老实说,阿莱克希亚,我只是想寻找一个带有“X”的名字。因为很多象征性的原因,我需要一个“X”,并且“X”感觉很亵渎神圣以及现代化。我需要“X”来标记她在《生吃》的故事中是一个堕落者,并且她会随着电影的进程一步步的颓废下去。这就是关于这个“X”的反抗性。
那阿德里安呢?在《生吃》和《钛》中,他基本上被毁灭了。而在《钛》中,阿莱克希亚甚至超越并存在于了阿德里安之中。
阿德里安就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英雄,一个影子英雄。这种情况在《生吃》中就有,在电影里他是电影的光芒。他是一个强大的人,诚实,直率并带有爱意。他的角色或许是我在创作中最喜欢写得那个。在某些方面,《钛》的放映就像是对他的一种含蓄的致敬。在《钛》中,阿德里安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死了,但是他又通过文森特与阿莱克希亚之间的关系重生了。我喜欢让来自《生吃》的阿德里安在《钛》中重生的想法。你明白,我的角色生来就带有一样的名字,那是因为,我想让他们成为同一个人的变种。
在这些人物之中,你最认同谁?
我认为,我非常的像我的短片《少女初成长》中的贾斯汀。我发现我自己也很像《生吃》中的阿德里安。其余的……在我的角色中,我几乎无处不在,因为他们所有人都使我欢笑。《少女初成长》是一部青少年喜剧,并且阿德里安在《生吃》中也有很不错的笑点。他很有趣,也很开朗,并且我能感受到那些使我发笑的人们。这就是我对幽默的看法。
说到幽默,《钛》相比较于《生吃》有更多明显的轻松镜头。我对你电影中的喜剧性的作用非常好奇,特别是当其与暴力和血腥一起出现时。
我所使用的工具是身体恐惧、喜剧性、惊悚片以及戏剧类型化。这些是让我感到非常舒适的工作领域,并且它们被很好地组接到了一起。当事情过于昏暗时,幽默有助于宣泄情绪,并且其可以提供距离感:有能力去笑有助于正确看待事情并且非常有助于健康。这就是我使用幽默的方法,让事情变得轻松一点。
这也是为你的角色创造共情的一种好的方法。对于阿莱克希亚来说这很重要,她在电影的开端没有展现出任何的共情,因为她没有流露任何的情感。在小屋中的杀人场景明显是一格喜剧场景,这个场景后紧跟着的是一个昏暗的场景,在那里我们可以了解使她发狂的原因。她的身体告诉她,她怀孕了的消息以及一个事实,即她无法控制正在使她毁灭的身体。她身体里的一些东西已经产生了变化,并且她已经无法承受了。这使她在电影中第一次做出了像人一样的反应。通过她的身体,那个怀孕、且因为房子里有太多人了而精疲力尽,并且没有力量杀死任何人的身体,你可以与她的精神产生共鸣。因此你会明白身体上的喜剧性是如何进入思维的。
最近这些日子是什么启发了你?你是否有关注最近的电影?
当我拍一部电影的时候,我不会去看其它的电影。我不想让我的思维脱轨,并且我也不想让一些事情打扰我,就是那些我本可以说或者我希望我做的事情。但是,最近我看了很多我在电影院中错过的电影,从而弥补我此前的缺席。比如,我看了我一直很期待的托马斯·温特伯格(Thomas Vinterberg)的《酒精计划》(Another Round,2020)。他非常擅长描绘人物关系之间的灰色地带,这也是我正在尝试的。他设法使作为观众的你在电影开始时超越你对一个角色产生的预设观点。这对于作为一个导演的我来说是很难做到的,即让观众与角色保持一致的同时,还不让观众知道如何定义这个角色。我认为,他采用的这种方式真的很勇敢很聪明。我并没有对《酒精计划》失望,因为最后一个舞蹈场面让我哭疯了。这部电影真的很优雅和美丽,并且麦斯·米科尔森(Mads Mikkelsen)对这一切非常地熟悉,因为他此前是一位舞者。我真的真的超级爱这部电影。
让·科克托(Jean Cocteau)曾经说,电影制作者一次又一次拍相同的电影,并且我们只是一直在重洗我们对艺术的痴迷。你认为,你经常回顾的想法或形象是什么?并且在每部不同的新电影中是如何对其进行不同的阐释的?
无论如何,我都会维持开放的皮囊。我相信一个人需要很多的事物才能成为一个人。我有一个明确的存在主义式的生活方式。我认为,生活只是脱去了皮囊,并且尝试和你自己变得亲密而已。这可以使你穿越创伤或其它的事情。
|原文首发于“导筒”(微信公号ID: directube2016)|翻译: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