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现场照片｜©️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第十八日—2019年9月12日，星期四
“就像在水下工作一样！”当我们重返地面时，阿彼察邦如是说，他的声音里有着一股不寻常的愤懑。从开机那天开始，摄制组就以喜忧参半的心情期待着在哥伦比亚安第斯山脉一条在建隧道内拍摄的两天时间，因为那将是整个摄制过程中最艰难的部分。从全体组员的疲惫，以及拍摄通知单上未完成的镜头数量来看，这种担忧很显然不无道理。整整一天，我都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震耳欲聋的噪音，寒冷无情的狂风，满天飞舞的灰尘，川流不息的卡车和推土机，有限的能见度和狭窄的活动空间，无法畅通的交流，甚至都无法分辨眼前人到底是谁，我们所有人都穿着反光背心、戴着安全帽和呼吸器面罩，被阴弱的暗光吞没。
这条隧道位于安第斯山脉的中央地带科迪勒拉山脉，长达5.4英里，是拉里内亚干线（La Línea）的关键部分，这是一个旨在连接波哥大和太平洋的主要高速公路项目，它最初是由政府在20世纪初提出的工程设想，多年来在国家的发展蓝图中拥有几乎神话般的地位。由于多山的地理环境，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地区只能通过陡峭的、绵延不绝的单车道公路连接。我所接触到的每个人似乎都有相同的童年记忆，他们的家庭假期耗费在无休止的交通堵塞中，而他们的父母总是会把拉里内亚的最终完工作为摆脱这种噩梦的希望所在。经过多年的筹备，该隧道终于在2004年开始动工，但此后却陷入了一系列卡夫卡式的政府腐败丑闻中。由于预计的完工时间不断推后，它已经成为政府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和失信的符号。今天的一个镜头扫过一个似乎被遗忘在隧道深处的老旧标志，上面写着“La Línea, EL SUEÑO DE LOS COLOMBIANOS”（“拉里内亚, 哥伦比亚人民的梦想”），时至今日，它已然成了对这种倒退最为尖锐的讽刺。
考虑到紧张的政治背景，以及各种延误拍摄的传言，剧组的每个人对于最后成功拿到在隧道里的拍摄许可都感到很惊讶。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让大约50个没有经过必要的安全培训的人在如此规模的建筑工地上跑来跑去的事实才更令人难以置信。有一次，导演、摄影师和音效部门人员冒险进入施工最为密集的地方，一边拖着所有的拍摄设备，一边躲避着重型机械去拍摄一台大厦般的大型挖掘机用巨大的液压锤凿开岩壁。在如此巨大混乱的建筑现场，他们这群人看起来就像蚂蚁一样，萨永普在离挖掘机不远的地方操作摄像机，阿彼察邦在视频助理兼摄影协调员圣地亚哥·杜兰（Santiago Duran）高举的显示器上检查画面，而收音员卡米洛·马丁内斯（Camilo Martinez）则将吊杆指向空中，他们一起凑成了一个美丽而又鲁莽的荒诞画面。
第十九日——2019年9月13日，星期五
没有人期待着重新回到隧道里，尽管今天应该没有那么艰苦了。按照剧本设计的故事情节，隧道施工过程中发现了几千年前的人类遗骸后，阿涅斯的考古团队才被召来现场，她的考古挖掘现场被设在与工地与寒风隔开的侧廊里，所以相对而言更为温暖和安静。但这也意味着，我们可能会在这里遇到鬼魂。
在开车过来的路上，美术指导安吉丽卡·佩雷阿（Angélica Perea）告诉我，电影里用作道具的骨头是都真的：那是11个成年人和2个孩子的遗骸。可想而知，尸体骸骨在哥伦比亚并不难获得，而且比假的还便宜得多。运输和处理这些骨头是有一定风险的，因为它们可能属于过去的武装冲突中成千上万未被登记的受害者。这些尸骸是从一个古董商那里买来的，而这个古董商又是从一所医学院那里得到的，安吉丽卡怀疑那所医学院非法获得这些尸骸用于解剖学练习。如果这件事还不够诡异的话，她说，在从波哥大过来的路上，那个坐通宵巴士送骨头过来的人–很显然不能带着它们上飞机–竟然在他的WhatsApp上收到了一条发自1983年的匿名短信。就在我瞠目结舌的时候，她拿出她的手机给我看他发给她的截图：果然，那是一条发自1983年5月8日的短信：“Voy a estar aquí”（“我将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