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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狙击手》:“抗美援朝”集体记忆的叙事革新——张艺谋访谈

导演张艺谋在《狙击手》拍摄现场

受访/张艺谋,导演,代表作:《红高粱》《秋菊打官司》《英雄》等
采访/曹岩,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新闻中心文化领域主任记者,北京师范大学戏剧与影视学博士研究生


曹岩(以下简称“曹”):导演您好,《狙击手》是今年春节档上映,也是您首部“春节贺岁”电影,您如何概括这部影片的内容?

张艺谋(以下简称“张”):其实大家已经都知道了这是一部抗美援朝的电影,讲的是那个年代那样一场伟大的战争。我们用的主要都是新人,除了有一两个有知名度的演员,比如张译、章宇等。我们从一个很小的切口,用狙击手这样一个有传奇色彩的战斗方式,从一个独特的角度讲一组人物,讲一个普通战场上的一个角落,以小见大,“一叶知秋”,表现伟大战争的全貌。

曹:以小见大,“一叶知秋”,是什么动因要去拍这样一部作品?或者说您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想法,要去拍一部抗美援朝的电影?

:也是有这样一个机会吧,后来正好有这样一个剧本,其实我接这个事情的时候,《长津湖》已经开始准备拍了,演员都不好找了,好的演员都被《长津湖》剧组带走了。后来我们就干脆用新人来拍。我对这样一部电影有兴趣,自己也喜欢看狙击手的电影,像过去的《兵临城下》,还有一些经典的狙击手电影,我都看过。每年的战争题材故事片当中,好像总有一部半部狙击手题材,或者说是以狙击手为主的。

曹:国外有不少。

:不少,中国也有,它还是一个特别吸引人的角度,我对这个感兴趣。正好时间上也合适,也特别跟冬奥组委会的领导请了假,可以有一点时间。2020年冬天,我们的创意已经形成了,这是非常好的先决条件,再加上冬奥组委会的支持,让我可以把这部影片完成。这几年跟冰雪好像格外有缘分。

曹:这部影片是有真实的故事原型的,大家其实也有一些猜测,比如像张桃芳的故事等等,你们在进行构思的时候是怎样选取这方面内容的?

:其实我们并没有立足于某一个原型完全照搬,而是从广大范围的狙击手中找出了一些资料,进而架构的一个戏剧性故事。史料是一部分,细节是一部分,对于观众来说,还是要看到一个有起承转合、有血有肉、没有断点、能紧紧吸引大家看下去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中必然要有一些戏剧性的事情发生,这是电影叙事的一个规律,我们是根据大量狙击手很多小的细节和一些背景材料完成了这个剧本。

曹:在您看大量狙击手材料的过程中,有没有一些令您印象特别深刻、特别打动您的?特别要用进电影里的?

:印象很深刻的就是这种莫辛纳甘步枪,其实是一种步气枪,射程很短,600米左右有效射程,没有瞄准器,完全不是一个犀利的武器。很多狙击手就是用这样的枪,简单的武器,凭借着过人的本领、坚强的意志,取得了相当好的成绩。当时我志愿军大约有莫辛纳甘步枪15万支,苏联支援给我们的。“冷枪冷炮运动”已经是朝鲜战场上第五次战役之后的事,不像长津湖战役,那是刚入朝的战争。这时候双方已经稳定下来了,已经是对峙阶段,已经开始了谈判,所以你看到电影中描写战士可以吃了早饭以后走到前沿进入阵地,那个时候我们的装备相对来说已经都跟上了,后勤当然没有敌人的好,但是已经不会发生冻死人的现象,也都是有吃有喝了,所以其实那个时候战士们的战斗精神、战斗勇气都非常高。

采访现场

曹:您看了很多的史料,为了拍这个电影?

:因为拍一部电影,接触一个新的题材,都是要研究很多东西。我们也请了很多专家、军事顾问,除了演员像战士一样进行大量的军事训练之外,导演也得做功课,也得看大量东西,要不然怎么知道哪个地方合适,哪个地方不合适?所以,我自己也读了很多资料,开了很多座谈会,听了很多老兵、老战士给我们讲。

曹:您看过《长津湖》吗?

:最近刚看。

曹:如果跟《长津湖》相比较的话,《狙击手》的特色和不一样在哪里?

:特色恰巧是相反的。《长津湖》是宏大叙事,一个大的战争背景下,全景式地展开,从大到小,从司令员到小兵,到新兵。我这是小切口,局部的,非常普通的一个无名的小战争角落。这样的一个方式其实也是一开始就想好的。我们准备开始拍的时候,《长津湖》已经开始如火如荼地在全国做宣传了。我跟编剧讨论,我们最好不要一样,因为要百花齐放,公众也希望看到不一样的、从各个角度去反映抗美援朝题材的作品,这也是电影原创的一个规律。所以从这个角度,我们就有意去拍这样一个局部的方向,紧紧抓住几个人物,娓娓道来,从细节入手,也不脸谱化。

曹:在《悬崖之上》的时候,其实我们也讨论过关于群像的这样一个叙事方式,《狙击手》依然采取了群像叙事的策略。

:《悬崖之上》是群像,《狙击手》也同样,是一个战斗集体,所以差不多集中描写的是七八个主要的战士,包括班长。这些其实不太好拍,因为不是唯一的一个人,它不是个人的,是一个小战斗集体,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像《悬崖之上》一样的群像戏。当然笔墨有轻有重,但是要把它平均下来,一个一个写出来,把它突出的东西“刀刀见肉”地去表现,也是很难的,很考验导演。我们自己说:“要尊重每一个生命。”狙击战中,每一个人的死,每一个人的牺牲,都要有道理,都要有章法,而且为什么死,都要有价值,也都要让人记得住。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感受到那个年代中把青春献给祖国、为国捐躯、替你负重前行的精神和家国情怀。一个一个人物去写,一直伴随狙击战打到最后,就像我们的宣传词说的那样,“干到底,干到赢”,就是这样一个精神。

曹:在既往的创作中,您很喜欢做高手对决的戏?

:因为这样会好看,我们说不脸谱化美军,美军除了装备好,他们的狙击手,尤其是二战下来的那些人水平是很高的。越是这样,越能凸显我军战士机智勇敢和智慧,他们用勇气、精神,还有用智慧、用聪明战胜了敌人。

曹:其实还是很有难度,因为高手对决这样的戏,会非常考验笔墨的轻和重。

:每一步,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是没有废话的,都是需要在剧本阶段尽量打磨。双方都是神枪手的话,只要你犯一个错误,那就是死。所以这种决斗其实是很抓人的。影片中美军也没有一个是废物,美军是专门组织了这样的狙击小队来对付我们,严格意义上是给我们的战士设了一个局。

电影《狙击手》剧照

曹:我也注意到在这部电影中,您同样参与到剧本的创作当中,这次您主要做了哪些工作?

:我们编剧写了一个原创故事,陈宇写了一个,写得还不错。我主要是在后期跟演员进行磨合的时候进行调整,当然有时候有一些情节也可能要进行一些转换,尤其是美军部分。我们本来也想找18岁到20岁的、对等年龄的美国演员来演,联系了一些演员。但是疫情发生了,来不了了,怎么办?只能找在中国生活的外国人,差不多150多个人,选出来之后,根据他们的年龄,根据现有演员的情况,专门地调整故事结构。这样美军的精英狙击小队就变成了一批老兵小队,他们就是一组老兵油子,年龄偏大一点,二战过来的,这样也很好,叙事上构成了对我方更强势的压力。

曹:这部影片几乎是在一个大的场景中完成的,对于导演来说是非常有挑战性的,为什么选择用单一的大场景来完成整个叙事?

:全部是在一个实景当中完成的,真正的冬天,真正的室外,没有搭景、没有棚。你看我们有一场戏,张译等几位演员口里的哈气,多浓。我们全部是在东北白山那一带的山里拍的。我很少在一个真正的真刀真枪的环境里完成一部影片。搭了两个战场,两个组,从一开始就是两个组同时拍,我女儿张末执行英语部分的。白天我们各自拍戏,到了晚上双方看素材,看对方的素材,然后讨论方案,每天晚上我们两个像两个狙击手一样讨论,在沙盘上推演这个戏怎么往下进行,也很像中美双方,挺有意思,所以一直是这样拍下来的。我女儿主要负责美军部分,当时定的标准就是不要脸谱化,我们要写实,争取写出他们的人物、写出他们内部的这些关系来,包括影片中有时候美军会对我们的战士肃然起敬,像我们有的战士牺牲了,他由衷觉得是勇敢的,都当“人”来写。这个战争当然我方是正义的,但是写到这时候都是人,但是我们最后战胜他们,拼的是什么?拼的就是我们战士的勇气、力量、精神,和我们的价值观:为国而战。

曹:在这样一个单一的实景当中去完成所有的戏,调度和节奏把控上的重点和难点在哪里?

:因为我们大部分是黑白灰的色调,真刀真枪,真冰真雪,全部在室外,零下几十度,所以要把环境拍出恶劣感,拍出残酷感,并不是惯常意义上美学的美感。比如漂亮的是不存在的,它是非常写实的,我一度就想全部手持摄影来完成,现在器材也都非常好,但是后来觉得也不必。当然过程中也有很多是手持摄影来完成的,但是很稳定,因为我还是考虑到观众看的时候,不要让大家觉得太晃、太晕。

电影《狙击手》宣传海报

曹:现在这部影片里面有很多是靠手持摄影来完成的?

:对,手持,但我们的手持不会太刻意地晃。它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剪接也快速,不拖泥带水,干脆,所以我们的片长并不长,但是故事反转很快,而且一环扣一环,一点都不闷,我觉得就像战斗一样,少废话,就属于这种。

曹:这次您选择的是以小见大,但是事实上我们都知道,其实对于大场面的呈现和把控是您的长项,为什么这次没有太多进行大场面的呈现?

:因为已经有《长津湖》了,接着还有《水门桥》,已经有了,大家比大其实没什么意思。我希望拍不一样的东西,我们已经有这样很好的类型,我有时候会有意绕开。我很喜欢坚持原创精神,因为原创非常难。就像我们做冬奥会一样,冬奥会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三个词:创意、创意、创意。2008年也是这样,创意最可贵,最难,所以尽量拍不一样的作品。观众的感受可能是相同的,会激发他的爱国热情,会看到悲壮的情怀,会看到家国情怀,会看到把青春献给祖国那种感动人的东西,但是表现样式都是不一样的。各种各样的要都有,这样大家可以进行选择,文艺繁荣是需要风格迥异的作品的。

曹:没错,对于中国电影产业发展而言,这也是更加好的路径与方式。那么这次我们起用了很多新人,您选择新演员的标准是什么?

:从角色出发。你看章宇这个演员,他讲四川话,演班长。他平常的表演风格就是比较写实的,对这种底层小人物角色,他非常拿手,尤其他讲云贵川一带方言的时候,非常有特色。正好我们选的人里边有一些四川人,我们就集中去选一些四川年轻人,都讲家乡话,不是四川的演员就讲普通话,它有一种非常浓厚的感觉——我们叫子弟兵。打虎亲兄弟,上阵子弟兵,就是一种家乡的感觉,所以后来章宇有一句非常好的对白——“我从家乡把你们带出来,现在不能把你们带回去了”,轻轻的两句话,在关键的环节上,非常令人感动。后来这个主题歌叫《回家》,“天上星星排成行,目送孩子们回家乡”。回家的感觉特别感人,凸显了家乡的因素,他们说着一样的方言,他们源自一个地方,他们为了同一个家乡,为了同一片国土,为了保家卫国。你看我们当年的口号,“保家卫国”,把家放在前头,这就是中国人的家国情怀。所以我在创作中凸显了对家乡的情感,把它放大了,放大成了一种更广阔的概念。这种方言的使用,家乡几个子弟兵的关系,还有在一个团队当中团结一心的那种战友情,特别能以小见大。选一些新人,代入感也会很强,因为如果都是成名的演员,大家都熟知的演员,不一定有年轻的演员代入感强,年轻的、青春的脸庞,你会觉得他们就是当年那些志愿军战士。

曹:和《悬崖之上》相比,雪景依然是非常突出的视觉符号。这次在雪的运用上,您是否有意跟上一次创作拉开距离,这次的雪承载的内涵是什么?

:《悬崖之上》是四个字:雪一直下。很有诗意的感觉,这次我觉得不要下雪,地上有雪就够了,还有一个我想去展现雪覆盖下的战场的弹坑,那些所有战斗过的痕迹。把雪翻开,露出黑的土地,白的雪和红色的鲜血,构成一种狼藉的残酷的影调,这样的黑和白的处理,有一种战争的氛围,所以和《悬崖之上》不一样。

曹:通过前期的一些宣传片,我看到张译在片场的几句话,让当时在监视器前的您眼眶湿润了,当时片场发生了什么?

张:最后一场收尾的戏怎么收,当一个战士返回队伍,最后怎么收,很重要。我希望有一种传承,希望有一种成长,希望有一种精神的升华,所以一直在想怎么结这个尾。原来剧本中写了一些结尾,我自己觉得不是很理想。我就想等张译来,因为张译饰演当时的最高长官——连长。他来了以后我就把他叫到办公室,连夜详细谈,谈了两个晚上,谈出了现在影片中结尾这个方案。我自己觉得这个方案很感动人,言简意赅,非常朴实,以非常简单的方式一下子就放大了,一下子让观众热血沸腾,非常好的一个结尾。为这个结尾我就特别把开头的第一场戏做了相应的调整,又重新补拍了,来呼应这个结尾。这个结尾方案出来以后,跟大家讲的时候,大家都很感动。在表演上,张译就在开拍前做动员,跟所有新的演员讲了这个结尾,领着大家练习、调动,表演的时候张译还问我说:“导演我不用哭吧?”我说不用,你是化悲痛为力量,另外一个年轻演员,因为是个新人,他在成长和历练,所以他该哭就哭。结果拍的时候张译完全控制不住,啪啪啪掉眼泪,现场很多人都哭了,特别简单的事情很多人都哭,可能就是那时候,很多人都被感动了,我看着他们的表演也觉得很感动。最后的结尾其实用最朴素和最简单的方式,升华了影片主题。

曹:什么样的主题?

: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伟大的战争,伟大的军队,它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构成的,一个个的个体构成的。我们要记住那些普通的脸,很多人只是留下了一张普通的脸,抗美援朝伤亡几十万人,一个个普通的人其实是用血肉之躯完成了那么伟大的事情,我们要记住这些最后在史料上也许仅仅只是留下了名字的普通人。

|本文选自《电影艺术》2022年第2期

電影藝術

《电影艺术》(原《中国电影》)(双月刊)创刊于1956年10月28日,是中国电影家协会主办的新中国第一家专事电影评论、电影理论研究的学术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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