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前作《当浪潮已逝》(When the Waves Are Gone,2022 年)之后,拉夫·迪亚兹(Lav Diaz)的《湖泊的本质真相》(Essential Truths of the Lake)重启赫尔墨斯·帕帕兰(Hermes Papauran)中尉的调查之旅,在菲律宾近期喷发的火山及周围湖泊的背景下探查埃斯梅拉达·斯图尔特(Esmeralda Stuart)失踪了十五年的谜团;梅拉达是名活动家兼表演者,曾经公开反对政府背书所导致菲律宾鹰类灭绝的生态灾难,而她的失踪无人追查,只有特立独行的赫米斯再次细细探访相关知情人,最后在孤立无援中逐渐陷入无人同行的精神世界里。
《湖泊的本质真相》是部非常“迪亚兹”的电影,一以贯之地采用黑白摄像,摒弃了特写镜头、正反拍等传统类型片的拍摄手法,摄影机拉出一点距离,用超脱式观察姿态,大量使用中景拍摄人物,带有准纪录片风格和细腻的诗意。政治惊悚片固有的悬念并不是迪亚兹关注的重点,他更感兴趣的是将刑事调查的叙事背景作为展开讨论社会议题的渠道,涵盖生态、社会政治、家庭暴力、性别等问题,将诗意的抒情性置于电影的叙事和娱乐功能之上,挑战我们急速缩短的精神集中力的同时,也揭开电影作为文化建构的包装。
拉夫·迪亚兹在洛迦诺电影节上聊了国际竞赛单元中的《湖泊的本质真相》、他对菲律宾现状的看法,以及艺术在现实中的意义。
陈韵华(以下简称“CYH”):您如何看待菲律宾的电影制作现况呢?
拉夫·迪亚兹(Lav Diaz,以下简称”LD”):体制并不真正关心艺术,我们仍然需要做自己的事情。你知道这很危险,但在菲律宾,你仍然可以走动,仍然可以做事。
在某种程度上,我仍然非常乐观,但更多的是一种理解和意识,我们需要在促进教育方面做得更多,应该从那里开始。我们把票投给了独裁者的儿子,我们也因为无知把票投给了在他之前的杜特尔特。我们认识到,需要做更多的工作来增强教育,让人们重视选择领导人的问题。我们该如何做到这一点呢?这需要一段时间,我们不能操之过急。我很乐观,但同时我们也急于改变现状。
这是一场艰巨的斗争。我们不像以前那样可以真正发起一场运动、一场革命。现在,由于互联网的影响,一切都在快速发展,这就是我们失去理性的原因;年轻人接受信息的速度很快,却无法辨别是非、真假,某种程度上对于事物的理解变得模糊不清。改变是很难的事,更重要的是要负起责任来,就我而言,我需要创作负责任的电影,成为整个战斗和人类的一部分。否则,我们在这里做什么?我不想只为钱而拍电影。我知道做这些事情的艰辛,但这些事情仍然需要去做。
CYH:您认为一部负责任的电影是对历史的纪录吗?
LD:是记录人类的斗争,记录我们的历史,所以,你会在我的电影中看到菲律宾历史的不同部分,与其他人的历史、其他国家的历史相联系。我们讨论伦理、女权主义、我们正在破坏的地球,有很多东西需要讨论,这就是我们的责任,继续就这些问题进行辩论、讨论和对话才是最重要的。
CYH:《湖泊的本质真相》呈现了很多不同形式的暴力,但同时又是一部非常美的电影。您如何看待暴力与美感的共存?
LD:这是其中的一部分。不同程度的暴力和残酷被展示出来,画面总是如此,有不同的层次。贫穷本身就是非常暴力的,失去某些东西是非常暴力的,没有工具可用的问题是非常暴力的。这是非常黑暗的,我的电影里有很多这样的情节,在某些时候非常诗意、非常浪漫,但在某种形式下也有将残酷浪漫化的危险,所以你必须非常小心地对待你所做的事情。我总是努力避免操纵事物,这就是为什么我拍静态镜头,不拍特写镜头,也不用某些剪接手法,因为我想与话语保持一定的距离。同时,在客观性的注视下,为了更贴近事实而进行的斗争始终存在,这是一场伟大的斗争。仅这一点就非常激烈,因为很难做到这一点。
CYH:这似乎与您影片中的复仇主题有关…
LD:这是存在的双重性,始终如此。我们是动物,同时也是理性的存在,这就是我们的现实。一觉醒来,你就会悲伤;一觉醒来,你就会嫉妒;一觉醒来,你就会饥饿;一觉醒来,你就会想说闲话;一觉醒来,你就会想看一些诽谤性的东西,而不是真相。你更容易被好莱坞的故事、所有这些虚荣的东西所左右,扰乱了我们应该做的一切、扰乱了道德,这是另一场斗争。在我的电影中也是如此,埃斯梅拉尔达是一个虚荣的形象,这是很残酷的:我被商品化了、我是个物品、我不再是个女人,而且,还有强奸未遂的剧情,我们需要在电影中看到这样的真相。
CYH:你使用了很多类型片元素,影片中还有一部纪录片……
LD:这就是电影。当你在拍电影时,这些元素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这部新片中,既有赫尔墨斯的故事,也有纪录片导演的故事。谈到调查时,你可以很容易地进入侦探类型,也可以进入黑色电影。之前的《当浪潮已逝》在某种程度上也很西部电影,但我们尽量避免这些类型的窠臼。
CYH:您对黑白影像和明暗对比情有独钟……
LD:黑白是我的视线。我看过很多黑白画面。黑白是记忆。黑白是对记忆的承诺。就像电影一样,电影是一种承诺,是对事物的记录。电影是对生活的承诺,电影是对记忆的承诺。我们不应失去价值观,我们不应失去道德,这是迫切需要的。黑与白是对生命的承诺。
CYH:这部电影既关于人,也关于这个地方。您是如何选择这个拍摄地点的?
LD:这是自然而然的。我们在进行影片前期制作时,突然看到一座火山正在喷发的消息。我一直被火山所吸引,我与大自然有很深的连结,如果自然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就会去拥抱它。火山爆发几天后,我告诉我的团队,我们去那里拍摄吧。大约一周后,我们假装成记者进入了那里,在车上贴上了国内大型广播公司的一些贴纸,所以军方允许我们进入。于是我开始绘制该地区的地图,并选定了地点。我们离开那里,一周后又回去,拍摄这个调查员在泥泞和尘土中挖掘真相、试图解决这起 15 年未破的悬案。我接受正在发生的一切、也热爱它,它给了我们一些东西,一些论述的起源、给了我们关于这个长达多年的悬案的想法。
CYH:这些概念有很强的周期性…
LD:是的,你是对的。总是不断地循环,我们从破坏和灾难中重生,然后破坏和灾难又回来了:风暴、台风、火山爆发、洪水。总是这样,重生与毁灭,出生与死亡,它们自然而然地到来,我们应该拥抱和接受。
CYH:你提到的破坏是自然灾害和人为灾害的结合……
LD:是的,人为灾难是非常有感的。我们正在失去菲律宾鹰,因为我们正在破坏自然。我们有很多不负责任的行为,政府允许许多企业在国内的所有山岭上采矿,因此,由于采石,我们正在失去森林和山岭。那不仅是老鹰的栖息地,也是所有动物的栖息地,甚至是树木的栖息地,而我们正在失去它们,这是自然灾害和人为灾害的交叉,它们是互相共生的。
CYH:你的周期性想法也与菲律宾的政治相关,因为你谈到了殖民化、权力更迭……
LD:是的,这里有很多延伸的讨论。人们从不学习,由于无知和其他原因,我们总是在重复一些事情,学不到教训。我们知道有这些民粹主义领导人是错误的,但我们还是让他们这么做。我们与民粹主义者、法西斯主义者一起重复着这种暴力制度的循环,我们总是倾向把他们留在那个位子上。人们处理问题、创建某种系统的方式,或者创建某种系统的方式,都是非常徒劳的。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屈从于无知的,我们需要做得更多,但不能操之过急。为了像一个真正的文化有机体一样运作,它必须成长。
是的,这里有很多延伸的讨论。人们从不学习,由于无知和其他原因,我们总是在重复一些事情,学不到教训。我们知道有这些民粹主义领导人是错误的,但我们还是让他们这么做。我们与民粹主义者、法西斯主义者一起重复着这种暴力制度的循环,我们总是倾向把他们留在那个位子上。人们处理问题、创建某种系统的方式,或者创建某种系统的方式,都是非常徒劳的。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屈从于无知的,我们需要做得更多,但不能操之过急。为了像一个真正的文化有机体一样运作,它必须成长。
我们仍然乐观,我们能做的就是继续奋斗。我仍然相信,事情是可以改变的,人类是可以改变的,我们不应该失去信心。这一点很重要,我仍然相信电影是帮助我们的工具。
CYH:在您看来,什么样的电影可以成为帮助人的工具?
LD:就是负责任。我不想只为钱或为自我而拍电影,我需要探讨一些议题,一些对我们很重要的主题。在电影中拥有这种目光很重要,否则,电影中的爆米花和可口可乐已经太多了。他们刚刚宣布《芭比》的票房达到了 10 亿美元,正在庆祝。为什么?为什么要庆祝《芭比》票房达到 10 亿美元?所有这些都是艺术中虚妄的观点,我们在庆祝的同时,人们却在试图横渡地中海时被淹死,我们甚至无法解决人们进入边境的问题,死亡在他们的境况中是如此清晰可见。相反,我们关注的是芭比,这种关注的方式是错误的。这是为了自我、为了虚荣,而失去了灵魂。
CYH:您提到的自我和虚荣问题也与我们现在周围的媒介有关?
LD:是的,互联网、Facebook 等等,摧毁了整个人类。对流言蜚语、谣言和诋毁的关注太糟糕了,真的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一切,这是非常具有破坏性和危险性的。
CYH:但在您的影片中似乎还没有出现这方面的讨论?
LD:会有的,我们当然会在某个时刻去到那个方向,那是无处不在的,所有这些虚假和装饰都太多了。我们正在失去,需要继续战斗。
难民、移民、边境、陷入战争的人们,这些问题确实需要解决,这太可怕了。人们无法逃避盛行的种族主义,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缅甸的爆炸事件,人们被炸死,房屋被烧毁;黎巴嫩的难民状况;叙利亚的局势。
在菲律宾,我们仍然有非常负责任的文化工作者、社会工作者和基金会,我们仍在战斗。即使在世界其他地方,也仍然有负责任的人,我们需要这样的集体运动,这样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所有这些细微的破坏。也许应该用 “减轻 “这个词;我们只是需要减轻,因为破坏太多了。我们不能急于做出改变,以免造成严重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