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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做我自己而自豪”:从《旺角卡门》到《迷离劫》的张曼玉(作者:Bérénice Reynaud)

1997年,《迷离劫》(Irma Vep)上映,我们在此回顾了这部电影迷人女主角的演艺生涯,并收录了来自导演奥利维耶·阿萨亚斯(Olivier Assayas)、王家卫和关锦鹏的大量赞美之词。


《旺角卡门》

在香港闷热而充满感官刺激的氛围中,一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通过让一个年轻的汽水售货员看他的手表来引诱她:“在1960年4月16日下午3点前的一分钟,我们就是朋友了。因为你,我会记住那一分钟。”

对于花花公子来说,这只是一场他很快就会忘记的风流韵事;但女孩会铭记于心,将失去爱情的痛苦背负在肩上,体现在她的步态中,她的脸上,难以承受的重量。这部电影是王家卫的《阿飞正传》,而当时因动作片而闻名的上升期女星张曼玉,则饰演了那位失恋的售货员。

《阿飞正传》于1991年上映,最初在当地票房表现平平。然而,几个月后,它被公认为新中国电影的里程碑,标志着张曼玉事业的转折点。两年后,她在关锦鹏的《阮玲玉》中,凭借精彩的表演,成为首位获得柏林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的中国女演员。现在,她出演了奥利维耶·阿萨亚斯(Olivier Assayas)的《迷离劫》。

尽管张曼玉是当今香港最受欢迎的女演员,但当地的小报依然对她冷嘲热讽。在12年内出演了近70部电影之后,为什么她还没有找到一个好丈夫,退休呢?她最初在动作片和动作喜剧片中扮演可爱的女诱饵(她在成龙的《警察故事》第一部和第二部中,担任成龙的漂亮女友),然后她开始出演疯狂喜剧和以她为主角并亲自完成特技表演的电影(比如由徐克监制和联合导演的《新龙门客栈》的诙谐翻拍,以及杜琪峰的幽默电影《东方三侠》)。最近,她与香港电影界一些最具才华的作者合作:王家卫、关锦鹏、严浩和许鞍华。

《旺角卡门》

然而,“Maggie”(正如她的粉丝亲切地称呼她)却与西方人对中国女演员的刻板印象大相径庭。她不是东方主义幻想中的产物,她是一个现代香港女性,是后殖民困境的复杂镜像:流离失所、种族歧视性错误解读以及部分文化身份的丧失(她讲英语比中文还要好)。与巩俐和斯琴高娃这样的内地明星不同,她从未接受过正规的演员训练,她的表演更多地依赖于情感,而非技巧。“我最初的梦想是做发型师,然后是模特,”她笑着承认道。

张曼玉出生于香港,但六岁时,她随家人移民到英国肯特郡,在那里她成为了街区和学校里唯一的中国孩子:“我经常被人嘲笑。”她在书店工作过一段时间,意识到作为有色人种女性,即使是在模特行业,她也永远只能是“二等选择”。

17岁时,她回到了香港,成为了一位成功的封面女郎,但很快又因“过度曝光”而感到苦恼(“我做过麦当劳的广告,我做过发型师,我做过服装模特”)。她参加了香港明星选拔的主要途径之一——选美比赛,并获得了亚军,比赛结束后仅仅两周,她就获得了出演一部轻喜剧的机会。“当时,导演们觉得张曼玉很漂亮,但并不认为她能成为一名好演员,”关锦鹏回忆说。“我大多是让她做一些反应镜头,”张曼玉评论道,“比如,害怕的时候,睁大眼睛,张开嘴巴。”

然后,1988年,王家卫正在筹备他的第一部电影《旺角卡门》,一部有着独特转折的江湖电影,他邀请张曼玉出演男主角的爱情对象。“当时,她对自己的演艺事业并没有太多野心,因为她接到的角色都差不多,”王家卫回忆说。“我注意到,如果给她很多台词,她会变得很紧张;所以我删掉了她大部分台词,让她可以专注于肢体语言,而那正是她很擅长的。”

《旺角卡门》

“是王家卫为我打开那扇门,”张曼玉说。“他让我明白,表演不仅仅是表情,而是从内心发出的。整个身体都要参与,不仅仅是脸和眼睛。”

关锦鹏,以擅长挖掘女演员的细腻情感而闻名,被张曼玉在《旺角卡门》中的表演深深打动。他在《人在纽约》(1989)中再次启用她,饰演一位坚强却又脆弱的香港女性,她来到纽约,遇到了两位来自其他地方的移民:来自台湾的张艾嘉和来自中国大陆的斯琴高娃。

这部电影让张曼玉获得了她的第一个金马奖,而1990年也是她辉煌的一年。许鞍华邀请她出演自己电影《客途秋恨》的女主角,这部电影以细腻的笔触,讲述了许鞍华与她日本出生的母亲之间复杂而不安的关系。之后,张曼玉在严浩的浪漫历史史诗电影《滚滚红尘》中,凭借配角身份,扮演林青霞最好的朋友,获得了广泛的赞誉,随后,她在罗卓瑶的《爱在别乡的季节》中,以更加表现主义的表演方式,饰演了一名移民,她患有精神分裂症,最终成为了杀人犯。然而,所有这些成就都没有为观众做好准备,让他们迎接张曼玉在《阿飞正传》中所展现出的情感深度。

“作为编剧,我经常会在拍摄过程中,根据演员身上发现的品质,改变角色,”王家卫说。张曼玉补充道:“他经常在拍摄间隙,花很多时间和我们聊天,探索我们的内心,我们的感受。有一次,我告诉他,如果我被男朋友抛弃,我太要强了,不会再回去求他。几天后,我们必须拍摄那个场景,我要求张国荣带我回去。我说‘我做不到!’王家卫只是回答‘开机,我们看看吧。’所以我走到张国荣面前,说‘我可以回到你身边吗?’他回答‘我不适合你。’我眼含泪水,但却不想哭,因为王家卫之前曾告诉我‘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要哭!’所以我努力忍住眼泪,他拍到了他想要的表情。”

《阮玲玉》

“Maggie的表演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导演的水平,”关锦鹏评论说。“她必须爱上角色,她能够将自己对角色的了解,以及她对角色的真情实感,以一种非常直接的方式结合起来。她不太会读中文,但她是一个很棒的倾听者。她会完全吸收导演告诉她的东西。在出演了那么多无厘头的喜剧之后,她改变了很多。现在,她不会再接自己有保留的角色了。但由于她的表演发自内心,导演必须帮助她退一步,在她的表演和她所扮演的角色之间,创造一种微妙的距离。”

这种距离——控制角色或被角色吞噬——是关锦鹏《阮玲玉》的主题,这部电影是对阮玲玉的致敬,阮玲玉是无声电影时代最著名的中国女星。阮玲玉是一位极具灵魂、情感丰富、敏感的演员,她那标志性的存在感,曾被拿来与嘉宝(Garbo)相提并论。1934年,她在蔡楚生的《新女性》中扮演了一位作家,她因为受到诽谤而自杀。几个月后,阮玲玉也因自己的私生活被恶意传言所困扰而自杀,年仅25岁。

对于这个角色,关锦鹏最初想让流行歌手梅艳芳(Anita Mui)出演,梅艳芳曾在关锦鹏的《胭脂扣》(1988)中扮演过一位浪漫的鬼魂;然而,为了抗议天安门事件,梅艳芳发誓永不回中国。由于《阮玲玉》需要在上海进行一些外景拍摄,关锦鹏最终决定启用张曼玉:“她最终成为最佳人选,因为她将这个角色视为一个巨大的挑战,并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更重要的是,她完全融入到了阮玲玉的角色之中。”

《阮玲玉》

《阮玲玉》巧妙地交织了几个层面的表现形式:阮玲玉现存电影的档案片段;张曼玉模仿阮玲玉在那些相同片段中的表演;对已失传电影场景的舞台化重现;阮玲玉生平和死亡的叙述;对上海电影黄金时代幸存者的采访;以及最后,关锦鹏与张曼玉之间关于她与阮玲玉这个角色和传奇人物之间关系的即兴对话。这些层次不断交织和融合:现代香港女性被转化为30年代的神话人物;一个经典场景被以彩色形式重现;张曼玉揭示了,在阮玲玉的表演中,生活与虚构之间的界限最终如何崩塌。我们看到,在《新女性》中,阮玲玉在角色的病床上,被悲伤所淹没,失控地哭泣。

然而,在《阮玲玉》中,张曼玉优雅地保持着她与原型之间的距离。当轮到她躺在阮玲玉的棺材里扮演死者时,镜头展现了她吸气,嘴角带着微笑。在之前的某个场景中,张曼玉需要“重现”阮玲玉在吴永刚(Wu Yonggang)的《神女》(1934)中最著名的场景之一,女主角被迫卖淫,她面对着一个潜在客户“约翰”(John)一脸倔强地抽着烟。张曼玉并没有试图模仿原片的“复制品”,她和关锦鹏以“轻松的方式,就像一个私人玩笑,而不是为了看看我是否真的能够模仿阮玲玉,”张曼玉说。“人们看到这个场景都会笑。但幽默感本身就存在。我发现阮玲玉在那个时刻非常有趣,我喜欢她的肢体语言,太可爱了!”

在《阮玲玉》中,阮玲玉那难以捉摸的神秘,她永恒的魅力,都被暗示着,从未被解释或束缚。张曼玉并没有消失在传奇的阴影下,她以所有的力量和技巧,在阮玲玉身边闪耀。她的美貌和表演简直光芒四射,尤其是在最后一个场景中,阮玲玉和上海电影界的友人一起喝酒跳舞,她决定在当晚自杀,她的身形因此变得几乎不真实。《阿飞症状》中的那种缓慢内爆已进入纯净的光芒阶段。

在香港,并没有试镜环节,但张曼玉勇敢地决定参加1994年12月迈克尔·曼(Michael Mann)的《盗火线》的试镜。面对两种文化的激烈碰撞,张曼玉始终保持着冷静:“曼想要我用八种不同的方式演绎同一个场景。在第一次拍摄中,我非常平静,然后他说‘我要你崩溃,变得疯狂。’我告诉他‘我不能那样演戏。’他非常生气,说‘你们香港演员是怎么工作的?难道不能满足导演的要求吗?’我说‘可以,我愿意在他拍摄当天满足他的要求,但他们不会让我在一天内用八种不同的方式演绎一个场景。我不靠公式表演,我都是凭心而做。’”她笑着说:“他们最终把这个角色给了金发女郎!”

《迷离劫》

并非所有西方导演都对张曼玉的风格和魅力无动于衷。同年,王家卫的《东邪西毒》在威尼斯电影节上首映。在这部电影中,张曼玉饰演了一位逐渐发现自己错过了真爱的女性,她曾经拒绝过他,但她仍然想要的人,却永远不会回来。她的银幕形象,虽然短暂,却在错失生命中的混乱中,营造了一种静谧之美。这位曾经记不住台词的女演员,只用了一次就完成了她的表演。

在威尼斯,她简短地会见了法国导演奥利维耶·阿萨亚斯(Olivier Assayas):“那简直是神来之笔,”后者回忆说。“我没想到当代电影还能诞生出这样有气场的演员。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孩,看着过去那些伟大的明星。”一年后,阿萨亚斯正在创作一个关于一位被要求重拍路易斯·费伊亚德(Louis Feuillade)的《吸血鬼》(Les Vampires,1915)的电影导演的剧本,张曼玉的气质启发他塑造了“爱玛·薇普”(Irma Vep)角色的女演员形象(最初由法国明星穆西多拉[Musidora]扮演)。他以为张曼玉不会接受出演一部低成本的法国电影,所以他曾在香港经历了令人沮丧的选角环节,直到再次遇见张曼玉。“是她,”阿萨亚斯回忆道。“她非常适合这个角色,我想,如果她不演,我就没有理由拍这部电影了。”张曼玉也被与阿萨亚斯合作的可能性所吸引:“我真的很欣赏奥利维耶,因为他并不想让我装得比实际更中国。我曾在英国生活过,所以已经相当西化了。我以为他心中可能有一个更‘典型中国女孩’的形象。而他告诉我,‘别那样做,做你自己吧。’”

阿萨亚斯将《迷离劫》的拍摄描述为“一段美妙的经历,因为Maggie的表演光芒四射,几乎是魔幻的。她拥有不可思议的直觉,她知道如何融入到一个情境之中,她善于倾听。你只需要对她简单地说一句话,一个想法,她就能立刻领会,并将其赋予生命,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轻盈和优雅还给你。这或许是一个老生常谈,但你会有种在演奏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的感觉。我对她纯粹的智慧、她的温柔和接受能力,一直感到惊叹。她将两者完美结合:独立电影的绝对自由,以及巨星的从容优雅。”

《迷离劫》

在《迷离劫》中,张曼玉实际上扮演的是她自己,一位在法国摄制组中,凭借着魅力和优雅,从容镇定地出现的香港知名女演员,而这个摄制组并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导演让-皮埃尔·利奥(Jean-Pierre Leaud)把她看作是穆西多拉的异域版,服装师娜塔莉·理查德(Nathalie Richard)爱上了她,一些常客欣赏她的美貌,另一些人则认为她并不适合。最后,她被要求离开剧组。然而,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人,始终无法摆脱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影像,直到他们看到了电影中电影的黑白画面:作为性感而神秘的爱玛·薇普,张曼玉加入了无声电影时代的传奇人物殿堂——露易丝·布鲁克斯(Louise Brooks)、莉莲·吉什(Lillian Gish)、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她的脸庞和身体都被转化为光影和美,纯粹的电影符号。

在戛纳电影节上受到热烈欢迎之后,《迷离劫》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观众的认可,包括多伦多电影节、维也纳电影节、萨拉热窝电影节和伦敦电影节。张曼玉现在更多地在西方活动,虽然她仍然在香港工作。“这真是太棒了,”关锦鹏说,“看着Maggie逐渐成熟为一名艺术家。我认为,在某个时刻,她会想要执导电影,因为她不会满足于只在一个电影中饰演一个角色。”张曼玉也承认了这种渴望,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准备好了”。然而,她非常欣赏演员兼制片兼导演张艾嘉:“她有家庭,她依然美丽,她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我想要过她的人生!”

张曼玉还在不断发掘自己的力量,但她的“脆弱”也是一种优势:这是现代女性的标志,她们从自己的事业中,而非从男人的关注中,汲取身份认同感和自我价值感。是什么让她感到自豪?“我对我的工作,对自己,以及我的观众,都很真诚,”她说。“我从不假装成并非真我的样子。而当我扮演一个角色时,我总是倾尽全力。这同样是真诚。我为做我自己而自豪。”

Bérénice Reynaud

法国电影学者和作家,出版了《新中国/新电影》(New Chinas/New Cinemas,1999 年)和《侯孝贤的悲情城市》(Hou Hsiao-hsien’s A City of Sadness,2002 年),在美国加州艺术学院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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