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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日子》:光穿透进来的地方(作者:Bilge Ebiri)

《完美的日子》

城市和树木,这是我们看到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2023年电影《完美的日子》(Perfect Days,2023)的第一幕:一个广阔的东京黎明时的画面,以及一个向上仰视的视角,展现着树叶茂盛的树冠,与深蓝色的天空形成对比。前者感觉像一个开场镜头,后者则像一个意象——这很合适,因为我们接下来看到主角平山(役所广司饰)在他简朴的家中睁开眼睛,被屋外孤独的街道清扫工的声音唤醒。《完美的日子》实质上存在于这两个画面之间。这是一部关于一个欣赏水泥世界中自然和光线片段的男人的城市交响乐,也是一部关于日常生活如何融入我们梦境的电影。

《完美的日子》恰好也是一部关于厕所的电影。这部电影的灵感来自文德斯在2022年收到的一个邀请,他应邀参观了东京厕所,这是一个合作项目,旨在为涩谷区建造17个独特的、高科技的公共厕所——每个厕所都由一位著名的建筑师、艺术家或设计师设计。该项目的最初目的是为了迎接2020年奥运会,突出日本的待客之道,但由于新冠肺炎疫情,奥运会最终被推迟到次年举行,而且没有观众。在东京厕所的创始人柳井浩二委托下,寻求一种新的方式来展示这些厕所,高崎卓马(Takuma Takasaki)——一位作家、制片人和获奖广告创意总监,与文德斯共同合作了《完美的日子》的剧本——联系文德斯,询问他是否有兴趣为这些厕所拍摄一系列短纪录片。

文德斯对日本的深刻和持久的迷恋是众所周知的,他立即看到了拍摄剧情长片的可能性。他认为,在他花费数年时间在多个地点拍摄的关于德国艺术家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的雄心勃勃、高度风格化的3D纪录片《安塞姆》(Anselm,2023)之后,拍摄这样一部电影再适合不过了。《完美的日子》相对来说准备工作很少,文德斯和摄影师弗兰茨·卢斯蒂格(Franz Lustig)用十六天的时间手持摄影机完成了这部电影。

《完美的日子》

然而,《完美的日子》并没有显得匆忙或残缺。事实上,这可能是文德斯拍摄的最耐心的电影。摄像机慢慢地停留在平山的脸上,注视着他有条不紊、优雅的动作,看着他静静地进行日常生活和作为厕所清洁工的工作。他每天早上醒来,喷洒鲜花,穿上东京厕所的制服,喝早餐,然后驾驶着狭小的厢式货车穿梭在街道上,听着老式盒带里的地下丝绒(Velvet Underground)、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和奥蒂斯·雷丁(Otis Redding)的音乐。在每一站,他都全身心投入工作:他擦拭厕所的每一个角落,仔细清洁可伸缩的坐浴盆,甚至使用一个小镜子来确保他覆盖了所有难以触及的地方。

很难想象一个更“不电影”的主题。《完美的日子》几乎没有故事情节或传统的角色发展。相反,它展现了役所广司——一位备受尊重的日本演员,他饰演过各种角色,从警察到武士,从沮丧的上班族到杀人狂——他扮演了最难以捉摸的角色:一个满足而平和的人。平山话不多,脸上也没有明显的内心不安。相反,他工作、观察、微笑、发光(glows)。这位演员传递了幸福,但他没有放弃让我们着迷的神秘感。

《完美的日子》

在午餐休息时,平山仰望着树木,被阳光照射在树叶上产生的微妙的光影舞蹈所吸引,他用一台老式胶片相机拍摄了这一幕。电影结尾的字幕解释了日语词“木漏れ日”(komorebi)的含义,指的是光影穿过树叶的景象——“只存在于那一刻,一次而已”。平山拍摄的黑白照片,经过他严格的编辑,整齐地收纳在精心整理的盒子里,似乎都是试图捕捉这种转瞬即逝的现象。他是一位艺术家,但我们并不觉得他会用这些照片做什么。这些照片本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转瞬即逝的。在电影中周期性的“梦境装置”片段中,由多娜塔·文德斯(Donata Wenders,导演的妻子,也是一位艺术家)编排,平山的照片与他日常生活中的图像交织在一起,创造了电影中唯一离开物质现实的时刻。但与大多数电影中的梦境序列不同,这些场景并没有提供任何关于我们主人公心理的线索。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它们反映了一种与自己和解的心境。

虽然《完美的日子》讲述的是一个在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之一清洁公共厕所的男人,但我们几乎看不到任何污垢,或者说,任何其他东西:没有呕吐物、尿液或粪便。也许这是一个疏忽。也许东京的厕所真的那么干净。也许这是事先协商好的条件——毕竟,这部电影的诞生部分源于一项推广活动。

或者,也许是其他一些因素在起作用。文德斯曾谈到,2022年5月他第一次到东京讨论这个项目(《完美的日子》是在当年秋天拍摄的)时,这座城市刚刚走出漫长的疫情封锁。他说,他被市民们重新掌控城市的社区感和善意所鼓舞。正如文德斯在一次采访中所说:“他们以一种如此美丽、文明的方式来做这件事,我非常喜欢……他们在公园里举办派对,他们再次享受这座城市。”平山清洁这些厕所不是出于狭隘的责任感,而是因为他身处一个生态系统中,在这个系统中,清洁被视为一种集体利益,而不是低薪劳工所做的令人厌恶的工作。也许我们在《完美的日子》中没有看到脏厕所,是因为电影的整个主题就是,世界会回馈我们投入其中的东西。

《完美的日子》

在电影中,匿名通常是悲剧的一种形式,或者是一种暂时掩盖伟人的方式。但平山似乎对他不引人注目的日常工作感到非常满足,文德斯也用一种微妙的敬畏感拍摄了他。看着平山,我们可能会羡慕一个有时间充分享受音乐、书籍和自然乐趣的人。这种简单的生活难道不是我们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吗?

这也是文德斯许多主人公的梦想吗?这位导演早年凭借《爱丽丝城市漫游记》(Alice in the Cities,1974)、《错误的行动》(Wrong Move,1975)和《公路之王》(Kings of the Road,1976)而声名鹊起,这三部公路电影以疏离的人物为特色,他们抛弃了旧生活,踏上寻找某种难以言喻之物的旅程。公路电影自那以后大部分已经成为过去。“旅行曾经是一种特权,在路上是一种恩典,很少有人敢于享受这种自由,”文德斯在2015年告诉我。“但今天,任何人都可以预订飞往美国的航班,租一辆汽车或自行车,沿着66号公路行驶,或者像在《逍遥骑士》(Easy Rider,1969)中那样体验生活。”但尽管公路不再像以前那样具有意义,但探索仍在继续,也许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从这个意义上说,《完美的日子》感觉像是一部总结性的电影,是所有早期漫游者的终点。平山找到了文德斯之前的人物(以及导演本人)一直在寻找的存在感。“那些(早期)电影都是关于寻找者,寻找的人物,但他们没有找到。平山没有在寻找,”文德斯曾说。“我所有的电影都在处理如何生活这个问题,尽管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知道,因为我也在寻找答案。《完美的日子》是一个相当精准的答案……在很多方面,平山是如何生活的完美典范。”

《完美的日子》

文德斯将《完美的日子》视为对他英雄小津安二郎的致敬,我们可以在电影中看到这位日本大师的影响,电影关注着日常生活中的细节,并以一种柔和的节奏缓缓展开。我们还可以想象一个类似于小津的家庭剧,讲述平山未曾揭示的过去,其中一部分静静地出现在《完美的日子》的后半部分,当他的十几岁的侄女妮可(中野亚里沙饰)离家出走后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她简短地暗示了是一场争吵导致平山自己在多年前离家出走。后来,妮可的母亲(麻生祐未饰)开着一辆带私人司机的豪华轿车来接她,这暗示着平山可能也来自富裕家庭。“你真的在清洁厕所吗?”他的姐姐感到困惑,也许还有些尴尬地问道。我们得知平山与父亲之间发生了一些冲突,但这只是我们了解到他过去的所有信息。文德斯没有详细叙述,也没有暗示任何重大心灵创伤或家庭悲剧。

的确,一部关于离家出走的少女去她沉默寡言的叔叔家生活的传统剧情片,肯定会以少女让叔叔走出自我封闭,打开通往世界的大门而告终。然而,妮可却与平山一起清洁厕所,并发现自己被他的生活吸引。当她问他们是否可以去海边时,他说她下次可以去。当她问他是什么意思时,他回答说:“下次就是下次。现在就是现在。”他的话语中隐含着一丝严厉,拒绝梦想更大的世界。但这些话语也是他对原则的简短而美丽的表达。要活在当下,就必须抛开过去和未来。

《完美的日子》

《完美的日子》并非文德斯第一次以东京为背景的电影。1985年,他拍摄了《东京画》(Tokyo-ga,又名《寻找小津》,1985),这部电影既是对小津安二郎作品的沉思,也是一部展现这座城市的旅行记录片。这部电影中包含了一些小津主要合作者的访谈,但也许最引人注目的时刻是与沃纳·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的奇特插曲,他恰好路过东京,前往澳大利亚。文德斯的新德国电影同仁断言,在这片高度发达的环境中,不可能找到有价值的画面。“必须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搜索才能找到任何东西,”他说道。也许赫尔佐格也是文德斯众多漫游者中的一员,在喧嚣的世界之外寻找“纯粹、清晰、透明”的东西。这位《阿基尔,上帝的愤怒》(Aguirre, the Wrath of God,1972)和《陆上行舟》(Fitzcarraldo,1982)的传奇导演能够认出清洁厕所的人身上的崇高荣耀吗?

值得注意的是,赫尔佐格的独白发生在东京铁塔的观景台,当时它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这位导演以几乎是奥林匹克式的姿态指着下方看到的景象,显然对那里可能存在的生活漠不关心。文德斯在画外音中说,他理解赫尔佐格的沮丧,但他提出了不同的观点:“我一直在寻找的画面只能在下面找到,在城市的混乱中。”就像小津一样,文德斯在生活的平凡之中寻求超凡脱俗,无论这种形式是什么。

《完美的日子》

自从拍摄了《东京画》以来,东京铁塔已经被东京晴空塔所超越,这座塔在《完美的日子》中反复出现,作为平山没有过上的生活的遥远、冷漠的象征,也是对电影偏爱宏大和雄心勃勃的隐晦提示。晴空塔可能很令人印象深刻,但它是固定的,不会改变,它不会随风摇曳,也不会在阳光下舞蹈。它永远不可能成为一棵真正的树,也永远不会呈现出“木漏れ日”。平山不需要它。但也许它始终存在这里,是为了提醒导演自己走向简朴的旅程。如果东京的天空中有天使(就像文德斯心爱的1987年电影《柏林苍穹下》[Wings of Desire,1987]中柏林天空中有天使一样),他们一定会在那个塔附近,依依不舍地俯瞰着下方美丽的喧嚣。

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平山时,他正驾驶着他的面包车,听着妮娜·西蒙(Nina Simone)不朽的《感觉良好》(“Feeling Good”)的版本,这首翻唱曲挖掘了深刻的讽刺性忧郁。在一个可能是役所广司职业生涯最精彩的时刻,平山的脸上泛起悲伤和喜悦的波澜,他咧嘴一笑,然后哭泣,然后再次微笑——一个持续到电影结束的情感循环。对于一个一直克制情感的角色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惊叹的结局。虽然乍一看似乎如此,但它并非弱点的暴露,而是一种承认:幸福是难以捉摸的,即使那些找到幸福的人也必须努力保持它。也许这是“木漏れ日”的最后一次体现:悲伤和喜悦、阴影和光明,在这位男子的脸上短暂地交织在一起,然后文德斯将画面慢慢淡出。

Bilge Ebiri

美国新闻记者和电影人,曾担任《村声》(Village Voice)杂志专职评论人,现为《纽约》杂志(New York Magazine)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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