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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侯孝贤(作者:Sean Gilman)

侯孝贤|©️Nicolas Guérin

侯孝贤早年职业生涯的许多描述都与一本关于中国著名作家沈从文的自传有关。大约在1983年,作家朱天文(后来成为侯孝贤最亲密、最常合作的伙伴之一)将这本书给了这位电影导演,认为他与沈从文有着某种相似的气质。当时,侯孝贤刚刚开始他的职业生涯,他已经在台湾流行电影的惯常模式下执导了三部成功的电影,这本书帮助他找到了自己的风格,并最终形成了他独树一帜的风格。他在后来的采访中描述了沈从文文字对他产生的影响:“无论是描述残酷的军事镇压,还是各种各样的死亡,对他来说,生命如同一条河流,不断流淌,却无悲无喜。最终的结果就是一种开阔的心胸,或者说一种非常动人的视角。”侯孝贤将这种观点应用到他自己的艺术形式的方式是,指示他的摄影师“保持距离,冷静一点”。在阅读了这本书后不久,他就形成了长镜头和远景的审美风格,这种风格不仅定义了他的作品,也定义了他新台湾电影同行们的作品。这种极简主义风格也被世界各地的电影作者所采用,成为国际电影制作的主要模式之一。

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侯孝贤确立了自己作为世界上最受赞誉的导演之一的地位,他在戛纳和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得了重要奖项,并有七部作品入选金马奖最佳华语电影榜单——其中三部进入前十名。《风柜来的人》——他与朱天文相遇并阅读了沈从文的自传后拍摄的第一部电影——在1984年获得了南特第三届大陆电影节的最高奖项,将新台湾电影推上了国际舞台,并为杨德昌、蔡明亮和李安等导演打开了大门。

但这种突破性电影的新风格并非凭空而来。阅读沈从文的书只是将侯孝贤早期的电影作品中已经存在的元素提炼出来,在他根据台湾流行电影模式拍摄的三部浪漫喜剧——《就是溜溜的她》(Cute Girl, 1980)、《风儿踢踏踩》(Cheerful Wind,1981)和《在那河畔青草青》(The Green, Green Grass of Home,1982)——中,我们就可以发现这种元素。虽然表面上这些电影与侯孝贤后来的知名作品差别很大,但成熟风格的痕迹却十分明显。《就是溜溜的她》的侯孝贤与《悲情城市》(A City of Sadness,1989)、《海上花》(Flowers of Shanghai,1998)和《千禧曼波》(Millennium Mambo,2001)的侯孝贤并没有本质区别。

《风柜来的人》

从国立艺术学院毕业后,侯孝贤在服完兵役后,主要担任李行和赖成英等知名导演的助理,并逐渐开始编写剧本。他与同为学徒的陈坤厚(赖成英的侄子)搭档,两人合作拍摄了几部电影,轮流执导,侯孝贤负责编写剧本,陈坤厚负责摄影。他们早期的合作作品都是根据70年代台湾电影的流行模式拍摄的,当时电影界以爱情片为主(由被称为“双林双秦”的四位明星领衔:林青霞、林凤娇、秦汉和秦祥林),以及“健康写实主义”——国民党执政时期为宣传正当行为和爱国主义态度而发明的社会写实主义戏剧变体。这些类型片逐渐失去人气,最终为80年代初新台湾电影的崛起创造了空间。

由于早期台湾电影中配有英文字幕的作品很少,我只能找到侯孝贤拍摄《就是溜溜的她》之前的几部电影,但这些电影让我对70年代末侯孝贤进入电影行业时的台湾本土商业电影有了初步的印象。由侯孝贤编剧、陈坤厚拍摄和导演的《我踏浪而来》 (Lover on the Wave,1978) 是一部情节跌宕起伏的爱情片,仿佛年轻的侯孝贤试图将所有曾经的想法都塞进一个剧本里。林凤娇和秦汉从昏暗的迪斯科舞厅和毒品窝点中穿梭,经历了心脏病发作、情敌、不赞成他们的父母,同时上演着他们自己的喜剧与悲剧交织的爱情故事。侯孝贤为《秋莲》(Chu lien,1979) 编写的剧本则更加克制。这部电影由赖成英执导,由流行歌手凤飞飞主演,讲述的是一个被虐待的女性,她对邻家男孩的爱始终受到她的恶毒养父母、漠不关心的村民以及电影史上最无能的警察的阻挠。作为一部阴郁而无情的悲剧,《秋莲》有点像《西鹤一代女》(The Life of Oharu,1952)的翻版,但结局却预示着一部意想不到的电影:《卧虎藏龙》。

《就是溜溜的她》与这些作品有着一些明显的相似之处:依赖于大明星,情节优先考虑事件的密度而不是连贯性,以及致力于积极的道德信息。这部电影讲述了两个城市居民(凤飞飞和香港温拿乐队的主唱钟镇涛)在参观台湾乡村时相遇并坠入爱河,但当女主人公的父母安排她回到城市后结婚时,两人被迫分离。这个故事非常愉快,也非常模式化,但《就是溜溜的她》在很多方面都突破了类型片的规范。首先是地点:与只关注农村生活的“健康写实主义”电影和主要发生在城市环境中的“双林双秦”电影不同,《就是溜溜的她》在两种环境之间转换,形成了一个二元对立,而侯孝贤——他在农村长大,直到成年后才搬到台北——在整个职业生涯中都回归了这种二元对立。

《就是溜溜的她》

侯孝贤的浪漫喜剧的第二个特点是它们的视觉风格。尽管《就是溜溜的她》是由陈坤厚拍摄的——他也是《我踏浪而来》的摄影师——但这部电影的构图要艺术得多。侯孝贤经常使用视觉幽默,利用剪辑和视角的技巧,赋予这部电影超越剧本的喜剧魅力。他展示了导演的天赋,将人物的空间安排得恰到好处,无需依靠剪辑来突出不同的角色或想法。

第三个特点是他对非职业演员的使用,尤其是儿童演员。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侯孝贤会与几位国际知名影星合作(其中包括《悲情城市》中的梁朝伟,《千禧曼波》中的舒淇和《红气球之旅》[Flight of the Red Balloon,2007]中的朱丽叶·比诺什[Juliette Binoche]),但他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围绕着不知名的、没有经验的演员构建的,比如《就是溜溜的她》中的孩子们,他们虽然戏份不多,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尤其是在早期的泥巴大战场景中,这场戏反映了农村地区的混乱和社区意识,一种在电影的城市环境中缺失的自由。

《就是溜溜的她》与侯孝贤之前作品最大的区别在于它的流畅度。这部电影的温柔氛围不仅源于它极其讨喜的明星阵容或浪漫喜剧的定位,更源于侯孝贤的剧本,矛盾在欢快的浪潮中被冲刷殆尽。当温拿乐队的鼓手陈志远饰演凤飞飞的未婚夫安东尼·陈出现时,钟镇涛并没有与他的情敌争斗,反而成了他的朋友,和他一起出去玩,在沙利餐厅(Shakey’s Pizza)一起吃披萨(这是侯孝贤这个时代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地方:这家餐厅也出现在《我踏浪而来》和《风儿踢踏踩》中)。这就是这部电影中所有戏剧冲突的方式:困境被遗忘,被情节反转化解,或者以一种友好和成熟的方式解决。

《在那河畔青草青》

《在那河畔青草青》也营造了类似的氛围,这部电影更偏向于“健康写实主义”。钟镇涛饰演一个来自城市的男人,来到一个小镇做乡村教师。与《就是溜溜的她》不同,这部电影没有在不同场景之间转换,而是完全设置在村庄里,侯孝贤通过孩子们来描绘了这个社区的细致入微的画像。这些小淘气们有着各种各样的常见问题:失踪的母亲,欺凌者,不理解他们的父母。钟镇涛并没有为他们解决这些问题,但侯孝贤展现了一个充满说服力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冲突自然而然地解决,有机地发展。但这部电影中,那些可预测的浪漫喜剧式复杂情节和沉重的环保主义信息,与类型片的教条式要求相符,却不太成功。

在《在那河畔青草青》之后,新台湾电影的开端是1982年的合集电影《光阴的故事》(In Our Time,1982)。侯孝贤为这部电影的续集《儿子的大玩偶》(The Sandwich Man,1983)贡献了一部短片,这部电影于次年上映,几个月后,他和陈坤厚共同推出了《小毕的故事》(Growing Up,1983),这部电影改编自朱天文在文学杂志上发表的故事。这部电影以一个年轻女孩的视角,观察她的邻居处理家庭和经济问题,通过将其设定为一位女作家的回忆,引发了自传的主题。这种视角的采用,与导演独特的视觉风格一样,标志着成熟的侯孝贤:他后来的几乎所有电影都是某种形式的传记,基于他自己或合作者的回忆(《童年往事》[The Time to Live and the Time to Die,1985]和《恋恋风尘》[Dust in the Wind,1986])或改编自回忆录或个人故事(《悲情城市》、《好男好女》[Good Men, Good Women, 1995]和《海上花》)。

这种传记式的品质在《风柜来的人》中很明显,这部电影的灵感来自于侯孝贤的青春岁月。这部电影讲述了一群即将成年、选择不上大学、无所事事,直到服兵役的男性朋友,他们整天无所事事,打架斗殴,偶尔还会犯一些小罪。尽管保持着熟悉的故事情节结构,《风柜来的人》在叙事上比之前的作品更为含蓄,它建立在对日常生活观察的基础上,而不是熟悉的微型情节。侯孝贤没有解释这些男孩各种行为的意义,而是留出空间让观众自行解读这些角色。

《风柜来的人》

电影中的长镜头——比侯孝贤之前作品中的镜头要长得多——与他在沈从文的自传中发现的那种视角感相呼应。在之前的电影中,一场街斗可能会用几个镜头来展现,但在《风柜来的人》中,这场斗殴在一个镜头中完成,侯孝贤的镜头固定在远处,演员们在混战中跑进跑出画面。我们意识到我们身处行动之外。但这种策略并没有减少我们对角色或他们所经历的事情的投入,反而增强了这种投入:我们被吸引到他们的世界中,但同时也被不断提醒着我们与他们的世界隔绝。这与侯孝贤新发现的自传式手法相吻合,这种手法在电影中一个场景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些男孩偷偷溜进电影院观看一部被剪辑过、用英语配音并配上中文字幕的卢基诺·维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的电影《洛克兄弟》(Rocco and His Brothers,1960)。这个场景与一个虚构的场景相呼应,男孩们被骗进入一座废弃的建筑观看电影,却发现城市的景观展现在他们面前,被水泥墙壁框住,这个镜头让人回想起罗西里尼的《德意志零年》(Germany Year Zero,1948)并预示着贾樟柯的《三峡好人》。

虽然侯孝贤的浪漫喜剧很不错,但它们并非建立在经验之上,而是建立在类型片的惯例之上,也就是建立在其他电影之上。《风柜来的人》标志着向现实的重大转变。相比于《就是溜溜的她》和《在那河畔青草青》对乡村生活的理想化描绘,《风柜来的人》则深入挖掘了更深层的东西。它的乡镇背景不仅仅是一个充满可爱怪人、奇葩人物和普通人,他们努力在美丽的河流和山川间生活的地方,而是一个贫困、绝望和挣扎的地方。在《在那河畔青草青》中,当地的屠夫因为喜欢钟镇涛而给她打折卖猪肉;在《风柜来的人》中,一个年轻女子熟练地在一个庭院里清理鱼,周围是大量的嗡嗡作响的苍蝇,但她似乎毫不介意。

《就是溜溜的她》中有一个场景暗示了年轻的侯孝贤在寻找电影之外的东西。在电影中大约三分之二的地方,凤飞飞坐在一棵高高的树上,在一个田园诗般的场景中读书。书的封面特写显示书名是《京华烟云》,林语堂在1939年用英文写的小说,这部小说在1977年被翻译成普通话后成为台湾的畅销书。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大家庭在20世纪初中国的漫长故事,从义和团运动到当时正在进行的第二次中日战争,其模式借鉴了中国文学经典作品,如《红楼梦》。林语堂在简短的前言中概述了对人物塑造的看法:

“本书对现代中国人的生活,既非维护其完美,亦非揭发其罪恶。……既非对旧式生活进赞词,亦非为新式生活作辩解。只是叙述当代中国男女如何成长,如何过活,如何爱,如何恨,如何争吵,如何宽恕,如何受难,如何享乐,如何养成某些生活习惯,如何形成某些思维方式,尤其是在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尘世生活里,如何适应其生活环境而已。”[1]译文直接出自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张振玉翻译版本

就像沈从文所说的“开阔的心胸”一样,林语堂想要不带任何评判地记录人物的优点和缺点,这与侯孝贤的电影手法不谋而合,他将我们沉浸在真实的体验之中,同时又让我们与之保持距离。在《就是溜溜的她》和《在那河畔青草青》中,你可以看到他正在努力实现这一目标。而在《风柜来的人》中,他第一次做到了——这就像生活本身。

References[+]

References
1 译文直接出自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张振玉翻译版本
Sean Gilman

美国影评人,为MUBI's Notebook、In Review Online、Frameland 和创办的网站 The Chinese Cinema 上撰写了大量关于东亚电影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