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一代》（Caught by the Tides，2024）贾樟柯六年来的首部虚构作品，耶是这位54岁的中国导演迄今为止最激进且构思最全面的作品之一。自2001年以来，贾樟柯一直在拍摄电影过程中记录纪录片风格的素材，用一种记录现实的方式捕捉演员和场景的日常喧嚣。电影《风流一代》分为三部分，包括在拍摄《任逍遥》（2002年）和《三峡好人》（2006年）时的电影素材，这两部电影由赵涛和李竺斌主演，他们在片中饰演一对性情不定的浪漫伴侣；另外电影还包括最新拍摄的两位演员的新场景。贾樟柯的新作以《任逍遥》的拍摄地大同为背景，讲述了赵涛扮演的角色巧巧开始寻找李竺斌扮演的斌哥的旅程；如同在《三峡好人》中一样，斌哥离开城市去了另一个省份谋生。巧巧走遍全国，沿着三峡大坝建设期间《三峡好人》拍摄的长江部分旅行——这一工程摧毁了数千个村庄，并使数百万人流离失所。在她的旅程中，她默默见证了现代中国面貌的变化。贾樟柯用粗粝的影像记录了各种公共和私人活动中的社会和经济激流。
根据今年在戛纳电影节对这部电影的热烈反响，欣赏其主要人物命运多舛的爱情并不需要这些背景信息。贾樟柯将旧数字素材的以拼贴式组合组合在一起，这些素材的质量因其技术条件多样化而显得过于抽象，有时候甚至显得纯粹是一种自由形式（有时令人想起克里斯·马克的散文式游记）。但这些素材蕴含着一股情感暗流——这种情感通过时代的音乐和流行图标的运用而更加强化——它引导观众进入影片叙事性更强的最后三分之一部分，即中年巧巧与斌在大同的重逢。在这里，贾樟柯将疫情期间的城市空旷街道和消毒过的室内空间，变成一种充满可能性的模糊未来场景——这对分开的情侣终于可以重聚的地方，哪怕只是意识到世界以及他们与之的关系如今已截然不同。他们的旅程只字未提——以及电影感人的结尾——传达了贾樟柯电影的一个核心理念：尽管你无法逃避过去，但在时间的流逝和标记其进程的瞬间中仍能找到美。
在电影《被潮水冲走》于戛纳首映不久，贾樟柯和我就电影的独特形式、它的叙事手段如何让人物以更少的篇幅表达更多的内容，以及他在管虎在戛纳首映的新作《黑狗》（2024）中的表现进行了交谈。
Jordan Cronk（以下简称“JC”）：你拍摄那种我们在《风流一代》前两部分中看到的纪实影片有多久了？你每次制作电影时都会做这样的事情吗？
贾樟柯（以下简称“贾”）：这是我在过去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从2001年开始，当时DV技术的出现让电影制作变得容易了很多。巧合的是，正是在同一时期，中国经历了一场巨大变革：我们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并赢得了举办2008年奥运会的申办。这让人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与期待。
那时我有一个计划想法，准备从这些素材中制作一个名为《一个带数字相机的人》（A Man with a Digital Camera）的作品，向齐格·维尔托夫（Dziga Vertov）致敬。如你所见，我当时对这部电影本身并没有具体的概念，但我知道我想继续利用数码相机开始收集素材和镜头——那些我的演员们与我拍摄的城市空间互动的准纪录时刻。通过拍摄这种素材来与我所处的空间进行互动成为了我的习惯。我感到十分荣幸能够与特定的场所交流，我也常常想，我不太可能重返某些特定的地点、场景或环境，所以在我拍摄的电影之外，我希望能够捕捉到尽可能多的内容。
我不知道这种收集过程何时会结束，因为我希望它是大规模的、非线性的、印象派式的。直到新冠疫情来袭，我不得不把一切搁置，并开始考虑为我职业生涯的新开始做准备。我重新查看过去20年收集的影像资料，并开始思考如何编辑它，使其具有连贯性，并与新编剧的影片最后三分之一部分一起发挥叙事作用。
JC： 你是如何想到这个具体的爱情故事的？在这些素材中，你是否考虑过其他角色或叙事的可能性？这些素材还能制作成另一部电影吗？
贾：我有很多的素材，很有可能创造出另一个故事。但如果要这样做，我需要找到作为电影制作者的情感契机。
这个项目的棘手之处在于，素材提供了许多选项。它几乎就像天空中的云：你可以纵向或横向移动。这给了我很多思考，尤其在结构方面：是按空间划分，取决于不同的地点和城市，还是按时间，集中于某个特定时代，甚至是这些时期的变化。
最终我决定用赵涛作为载体，带领观众进行一次情感旅程。通过她的视角，我们不仅看到巧巧作为个体经历国家的变化，也让我们作为观众，看到她在不同地方、不同年龄，从年轻到变老的过程中背景的变化。那是我的意图：引导观众更多关注过去二十年中国所经历的变化的历史和背景线索。
JC：你与万佳欢合作创作了这部影片，她也是你合作拍摄《一直游到海水变蓝》（2020年）的合作者，该片通过四位作家的生活描绘了中国农村。你能谈谈那次合作吗，以及两部影片的不同之处？
贾：《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自然是一部纪录片。我们很早就锁定了题材。基于公开可获得的信息，我们也知道如何构建影片以及想要展示哪些主题。通过这些人物的个人叙述，我们能够以相对传统的纪录片制作方式完成影片。
相比之下，《风流一代》是一个非常不寻常的项目。它的叙事构思始于视觉组件——旧素材——正因如此，影片前三分之二在剪辑室里成形。我们关于如何聚焦赵涛角色及其叙事弧线的想法，很多发生在我们查看所拥有的大量素材之后。在我们挑选出角色后，我便要决定哪些素材可以保留下来以服务叙事。基于此，我们完成了影片的前三分之二。最后三分之一部分让我们回到传统的编剧方式，以配合叙事弧线。因此，它是传统和非传统剧本写作过程的结合。
JC：你能谈谈让赵涛角色在影片大多数情况下保持沉默的想法，以及你用来替代对话的某些装置，比如音乐和插图字幕，如何推进叙事？
贾：让角色保持沉默的灵感来自我在旧素材中捕捉到的一个特定时刻：当赵涛在三峡的船上试图购买一个饭盒时。这这些船上的机房通常是小贩们卖盒饭的地方。由于是机房，通常会非常嘈杂，人们会扯着嗓子嚎叫，希望能听到他们的叫卖声。我在拍摄这段视频时，赵涛问我为何必须大喊来买饭盒，而她可以用眼神，却不说一句话来做到。我在看这段视频时还注意到，她一开始怀疑小贩亏待了她，只给了她米饭，但当她开始吃饭时，她突然笑了，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小贩。这非常美，我希望能在电影的其余部分捕捉和表达这一点。这是一个很好的方式来展示这样的一个事实：在中国社会中，有一种人不善言辞。他们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有太多要说的，不知从何说起。我想捕获这种感觉——她有很多话想说，她经历了很多，但她却把它们藏在心里。我希望这成为观众的一种手段，这样他们就不必依赖语言，因为语言通常会使事情过于具体。相反，我想让他们关注画面和声音线索，关注那些未说出的事情。
关于音乐的使用，素材涵盖了如此长时间跨度，因此具有不同的质量、质感和长宽比。同样，素材也有不同类型的声音，从单声道到环绕声。因此，我尝试使用音乐来在这些音频和素材之间创建无缝过渡。音乐也起到为素材提供时间感和地点感的作用。
JC：你在戛纳电影节上为一部叫《黑狗》的影片担任配角，你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年轻中国导演的影片中。对于中国个人电影创作的现状，你特别是对那些像你和管虎这样的年轻导演怎么看？
贾：由于新冠疫情和经济不景气，中国的年轻电影制作者在为他们的电影寻找融资和投资者方面面临困难。因此，我尽量提供帮助，不仅是资金上的支持，还通过在他们的电影中扮演小角色。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我们会有一个成熟的制作系统。但是，目前投资和融资问题是我们必须克服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