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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胆的静谧:法国诗人克劳德·穆夏尔和李沧东谈《生命之诗》

生命之诗 시 (2010)

《生命之诗》!在观看这部电影之前,我觉得这个片名十分特别。听到片名的瞬间,观众会期待怎样的故事呢?电影需要观众,但怎么能以这样的片名大胆地接近观众呢?

我偶尔会觉得“诗”这个词蕴含了“如今人们再也不需要了”的意思。无论是电影观众,还是制片商或发行商都属于这样的“人们”。

诗……在电影中,诗与主人公美子有着密切的关联。美子过着清寒的生活,她与处在阴郁青春期的外孙相依为命,还做着保姆的工作,去照顾一个称之为“会长”的半身不遂的老人。但她在画面中,享受着自由,如花般美丽地绽放着。其他人会对她的优雅投来新奇的目光。她的单纯与娇弱不禁让人联想到花芯与花叶,但其中也隐藏着无法轻易被折损的什么。

电影里存在着犯罪和追踪的过程,但很难三言两语概括出剧情。美子在田间与熙珍母亲交谈的场面(忘记自己为何而来)仿佛让时间静止了,仅存单纯的现在。

这是一部如同空气般轻盈,却隐藏着痛苦的电影。必须用身体去感受电影的每一个瞬间。在连续的、流动式的关系中,观众将彻底被剧情吸引。得益于跟荷兰画家威廉.德库宁(Willem de Kooning,1904~1997)一样罹患阿兹海默症的美子的视线,才让电影形成了一种感觉的韵律。色彩、花朵、鸟鸣(忧郁症日渐严重的维吉尼亚.伍尔夫认为自己可以理解鸟鸣的意思))……

诗?这部电影里充满了诗,诗起到了连接的作用,甚至将人物融合在一起。“圣雅妮之歌”从美子的声音过渡到少女的声音,已故的少女起死回生直视观众,在那孩子的脸上可以隐隐地看到微笑。整部电影散发出强而有力的寓意,就像一个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深深埋在心底的问题。我想问导演几个关于那个问题的碎片,听取他的回答。

生命之诗 시 (2010)

克劳德·穆夏尔(Claude Mouchard):在制作一部电影的过程中,您会在什么时候决定电影的片名呢?是什么时候想到要以“诗”为题制作电影的呢?

李沧东:我一般很早就会取片名。很奇怪的是,如果不先决定片名,就会没有这部电影能被制作出来的信心。几年前,在韩国一个名叫密阳的城市(电影《密阳》的背景城市)发生了一起女学生被十几岁的男学生集体性侵的事件。在准备《密阳》的过程中,以及电影完成之后,这件事始终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虽然有一种义务感促使我应该把这起事件拍成电影,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拍。起初我觉得可以像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的短篇小说《家离水边那么近》(So Much Water So Close to Home)的故事架构来拍,但感觉这种架构太熟悉了。之后,有一天在日本京都的饭店房间看电视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诗”这个片名。那个节目似乎是为了失眠的旅行者播放的,可以看到缓缓流淌的河流、飞翔的鸟儿、撒网捕鱼的渔夫等风景,背景音乐是很适合冥想的音乐。我看着电视心想,讲述这个残忍故事的电影片名应该是“诗”,与此同时故事的主人公和构架也浮现在了脑海中。当时跟我一起旅行的同伴是我的老朋友,诗人黄芝雨,那天晚上我把电影片名和故事架构告诉他以后,他说这个想法太冒险了,怎么能取“诗”这种片名?怎么可能把老奶奶写诗的故事拍成电影?他还警告我,不要因为取得了几次成功(还都是很小的成功)就自命不凡。(笑)但奇怪的是,听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更加确信要这么做了。

克劳德:您是什么时候想到要请尹静姬出演这部电影的呢?韩国观众都认识这位演员吗?年轻人是不是对她不太熟悉呢?

李沧东:可能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都不太熟悉尹静姬,因为韩国电影的世代断层很深。我从一开始,也就是从想到电影的主人公要设定成六十岁老人,且独自抚养孩子时,就想到了尹静姬。这种想法就像很理所当然的事实,自然而然地站稳了脚跟。即使她在过去的十五年间没有任何活动也没有关系。主人公的名字是“美子”,尹静姬的本名也是“美子”。这不是故意为之,而是非常自然的巧合。

生命之诗 시 (2010)

克劳德:那您是什么时候想到失智症这个素材的呢?美子在田间遇到熙珍母亲的时候,是不忍说出那些话,还是真的忘记了呢?

李沧东:想到“诗”这个片名,还有生平第一次写诗的六十岁主人公,以及老人独自抚养男孩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失智症”这个词。美子学诗的同时,却开始忘记了单词。失智症无疑是在暗示死亡,死亡会让人思考已故之人与留下来的人之间的关系。美子去见已故少女的母亲时,陶醉在乡间的美景中,结果见到对方时却忘了自己为何而来。当然,这是因为失智症。忘记就是这么残忍。这也是因为美子的“诗”,有时诗也会让人忘记现实。

克劳德:担任诗讲座老师的诗人根本没有教大家写诗的技巧,而是一再强调在生活中写诗的态度,其中特别强调了“要仔细观察”。从这一点来看,也可以看成是诗与电影的一种结合吧?

李沧东:是的。“要仔细观察”既是在说诗,也是在说电影。有的电影可以让观众重新认识世界,有的电影只让观众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还有的电影什么也不想让观众看到。

克劳德:透过诗讲座、写诗的灵感和诗朗诵会,可以知道诗是这部电影的中心主题,而且我觉得电影的架构本身也与诗密切相连。相比您其他作品,我特别喜欢这部电影,原因是它连接每个瞬间的关系的流动性。我可以把它定义为“开放式”的电影吗?

李沧东: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应该是一部像诗一样有很多留白的电影。留白的部分应该由观众来填满。从这一点来看,可以说这是一部“开放式”的电影。

生命之诗 시 (2010)

克劳德:出于这点原因,这部电影最重要的部分就是留白(blank)。美子最后和外孙钟旭打羽球的时候,那个在诗朗诵会上满口淫词秽语的警察朴尚泰突然出现带走了钟旭,但美子看上去就像知道他会这么做一样。是美子向他揭露了外孙的罪行吗?您为什么没有直接告诉观众呢?

李沧东:这既是美子的秘密,也是电影的秘密。应该让观众来解读这个秘密。美子可能不想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但电影里留下了几处(足够充分的)暗示。美子在餐厅院子里哭泣的时候,那个警察站在她旁边;带走钟旭的那天,她突然带外孙去吃披萨,还让他洗澡、帮他剪脚趾甲;让钟旭的妈妈回来……但我不想太直接地表达出来。我想把美子的行为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道德剧(morality play)”一样展现给观众,让观众来选择故事的结局。像这样,观众就可以成为这部电影的主人公来面对电影的留白,像玩隐藏在剧中的游戏一样,必须做出某种选择──道德性的选择。当然,这个游戏太隐密了,观众可能没有意识到。

克劳德:美子与“会长”发生关系的那场戏中,美子已经想到要向会长要钱了吗?在我看来,美子似乎是之后才想到跟会长要钱的……可以理解为美子是想在死前送给会长一份“礼物”吗?

李沧东:美子是以怎样的想法和感情对那个老男人施以“慈悲”的呢?在下定决心以前,她先去了少女投江的江边,在那里淋了一场雨,并陷入深思。一定有什么非常难解和复杂的问题困扰着她。她可能想到了导致少女寻死的不成熟男孩们的性欲,以及恳求她让自己最后再做一次男人的老男人的性欲。很矛盾的是,美子最后还是满足了老男人的欲望。也许这只是出于单纯的同情。但最后,她开口要钱的时候,自己玷污了自己的行为虽然很令人痛心,但这却是她不可避免要做出的选择。

克劳德:我觉得电影中存在着视觉上的回声。比如,花。特别是红色的花、与血有关的花。美子家厨房的洗碗槽,美子观察洗碗槽,诗讲座课上,老师也提到洗碗槽里也有诗。这都让人感觉像是诗中的韵脚一样。同样的,美子的帽子被风吹走掉在江面上,这也让人联想到了自杀的少女。这里让人想起了开场时沿江漂来的尸体。

李沧东:如您所言,红色的花与血有关。美丽的东西常常伴随着肮脏,很多好看的花也都是假花。掉在江面的帽子让人联想到自杀的少女,也暗示了美子的命运。

生命之诗 시 (2010)

克劳德:电影在叙事上也有留白。美子留下一首诗之后去了哪里?电影的最后,听到美子的声音时,我们才意识到美子不在,但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难道她自杀了吗?

李沧东:这里也是我想留给观众自己去填补的空白(blank)。但这里也留下了暗示。最后的画面中,流淌的江水暗示美子把少女的命运看成了自己的命运,还有她对掉在地上的杏子的想法也是如此。

克劳德:美子的命运与少女的命运重叠在一起,这与最后那首名为“圣雅妮之歌”的诗有关吗?朗诵诗的声音从美子变成了熙珍,两个人物就此融合在一起了吗?

李沧东:圣雅妮是已故少女的洗礼名。美子留在世上的唯一一首诗可以看作是替少女而写的。美子代替少女,留下她想说的话。可以看成透过诗让她们融为一体。

克劳德:您提到这部电影提出了一个问题:“在诗走向死亡的世代,什么是诗?”这也是对“什么是电影”的一次提问。既然是这样,电影的最后是否也反映了您对诗的看法呢?

李沧东:我只是想向观众提问,答案已经交给了观众。关于诗,我的一个想法是,诗不是代替我,而是代替某一个人的感情和想法的一首歌。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拍电影,我会回答说,因为我想替你讲述你的故事。

访谈于《生命之诗》在2010年第63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首映期间进行。


|原文收于2023年馬可孛羅文化出版的《生命之诗》一书,译者:胡椒筒

Claude Mouchard

法国诗人、评论家和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