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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范霍文:“《她》是关于强奸,更是关于如何生活”

“你必须接受生活是同时包括多种元素的。如果你说“强奸喜剧”,那就是拒绝接受现实,或者努力将电影归于某种类型。这不是个类型电影,也没有任何类型可以将其归类。这是三、四种不同的东西。”————范霍文

米歇尔和她的黑猫(剧照)

记者:《她》最初的计划是在美国拍摄的,对吗?

保罗·范霍文(以下简称范霍文):是的,当然是这样。当我收到这本书的时候,我认出了作者的名字——菲利普·迪昂(Philippe Djian)。

之前有一部电影——《巴黎野玫瑰》(Betty Blue,1986)也是根据他的小说改编而来。然而,我并没有读过他的书,他以一年一部的产量,写了三十部。我的制片人萨义德-本·萨义德(Saïd Ben Saïd)把书寄给我,问我是否对将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感兴趣。我想,“好吧,这个很与众不同,我以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这个故事,是以角色为导向的。人物要比动作来得重要。我认为在巴黎拍电影很有趣,或者说当我拿到这本书时,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然而,当我们开始讨论,我们得出了与之不同的结论,我们应该在美国拍摄这部电影。

有一位在洛杉矶的作家,我曾经同他在另一个项目合作过,尽管项目最后停滞了。他叫大卫·伯克(David Birke),我很喜欢他。他给我另一个剧本做了很棒的改写。我让大卫来弄这个剧本,为此,我们找人将这个小说翻译成英文。我们针对每一章节都做了讨论,我们完全乐在其中。

我们认为这个故事应该是美国式的,无论是芝加哥、波士顿、纽约或者其他地方,甚至是西雅图或者别的。我的思路是更加欧洲式的,大卫则是彻底的美国式,所以我听从了他的想法,随后他改编了这个故事。我们都很满意,认为这是个很棒的故事。在我看来,也许有点刺激或者危险,但是很吸引人。那种道德感,或者道德感的缺乏,吸引了我们所有人。

萨义德尝试寻找美国的投资人,我开始寻觅一个愿意出演的美国女演员,当然是个无畏的女演员。结果,我们却发现,无论是投资领域还是艺术领域,这儿没有任何感兴趣的人,无论是投资人还是女演员,没有人想要加入这次冒险。

几个月之后,萨义德打电话给我说,这在美国进行不下去。我们接触了五到六位一线女演员,她们都立马拒绝了,说“不,不,这绝对不可能,我们不会拍这个。”然后,我们意识到走错了方向。似乎这个项目在美国完全行不通。

然而,在项目初期——最初期的时候——我同伊莎贝尔·于佩尔(Isabelle Huppert)谈过。我在柏林电影节见的她。她对这本书很感兴趣,真的很想拍摄这个电影。如今,面对美国这边,热情的极大匮乏或者说是害怕,我们决定重新写剧本,把故事设定在法国,重新透过法国作家法式的滤镜。我们不得不把之前针对小说做的文化变形再翻译回去。那至少又花了一个多月。然后,我们发现,在法国,找投资完全没有问题。我们又有一个女演员,完全不怕出演这个角色,不怕裸露、或者说不惧怕角色的无道德感或不道德的态度!从那个时刻开始,在“重新法国化”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问题了。之后的路都很顺畅。在兜完美国文化的圈子之后,所有事都进行地很顺利。我们最终有了一部很接近这本法国小说的,关于法国文化的法国电影。

米歇尔在她的电子游戏公司里 (剧照)

记者:电子游戏这个次要情节的设定是“文化变形”的一部分吧?这似乎是个非常美国的发明,尽管我猜想,法国人也玩电子游戏。

范霍文:这在原本的小说里是没有的。在书里,米歇尔(Michèle)是一家剧本创作公司的CEO。她有20个作家为她工作,是写电视剧本的。有时,她会用很严苛的方式管理他们。

我们觉得,在一部电影里,谈论剧本、故事之类的东西——关于角色和戏剧结构——这对观众来说会很无聊。我女儿告诉我说,应该有个更好的设定。她是个画家,她建议我,将米歇尔塑造成一个管理电子游戏公司的老板。我问大卫他的想法。结果他恰好是个电子游戏的专家。他喜欢电子游戏,并且经常玩。他知道那些游戏术语、谈论游戏的方式,并且知道交互游戏中的技巧。所以,我们立即做了这个改编。

记者:电子游戏里面的一些画面类似《星河战队》(Starship Troopers,1997),尤其是长触角的外星人,看起来像脑虫(Brain Bug)。

范霍文:我们为电影设计了一个电子游戏,我们是在巴黎一家电子游戏公司拍摄的,用了一些他们的设备。但是我们没有钱去开发全新的游戏。这会完全超过我们的预算。我们改编了他们一年前推出的一款游戏。

我们在工作中开始意识到,这个游戏正像是这部电影主题的某种对应物或者平行线,那就是强奸。我们让电子游戏的故事来反射叙事主线。

记者:在电子游戏里,很明显的结局是复仇的成功以及女战士的重生……

范霍文:黑暗势力,是的。

记者:但米歇尔的故事并不是这样的。

范霍文:嗯,也分情况。你可以看到——我看到了——在影片结尾有种天赐的惩罚。我是这样认为的。米歇尔在最后一场戏里的表现很重要。于佩尔表现出来的,在她的眼睛里,有种微笑。她并没有表现出震惊。她就像,“好吧,你终于有此报应。”在某种程度上,她是胜利的。

记者:我的感受是,《她》比起你以往所有的电影,都更加依赖一个角色,或者一个演员的表演,超过了同样也是女性角色为主的《娼妇凯蒂》(Katie Tippel, 1975)或者《艳舞女郎》(Showgirls, 1995)。米歇尔可以说是整部电影的灵魂。

范霍文:那是因为我有一个出色至极的女演员。她是全世界演技最棒的女演员之一。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看过她很多部电影。伊莎贝尔的出演让电影上了一个台阶,我毫不怀疑这点。

剧照

记者:这部电影很关键的一点在于,米歇尔从不逃避她所经历的事情或者对此退缩。看到电影中的角色,在经历了这么多,还能一直保持完全的自控,很奇怪。

范霍文:她拒绝被当做受害者。我认为从一开始她就定下了影片的基调。我们没有目睹强奸,而是看见了结果。她站起来,开始清扫地上打碎的玻璃杯,洗了澡,然后点了寿司。这就是她这个人物。

她说,“好吧,这事发生在我身上了。”她反击那个男人,可是他太强壮了——我们在闪回中看到。但是她拒绝成为受害者。当她和朋友们吃晚餐的时候,她坦诚她被强奸了。当他们开始评论这件事时,她打断了谈话,就在刚点完餐之后。他们都表现出了震惊。她并不想发生这种事。她正和她的情人以及前夫在一起,然而她还是拒绝这个既成事实——一个被强奸的人。

记者:这部电影的一个关注点,在于亲子关系和内疚。米歇尔对他的儿子很苛刻,她同时面临着父亲对她造成的创伤,以及母亲同一个年轻男人约会的尴尬事实。这个家庭关系很复杂。

范霍文:我们十分严肃地对待米歇尔同她儿子、母亲、父亲、丈夫、儿媳、秘密情人以及强奸犯的关系。

从我这个角度来说,这部电影的其中一个关键点,在于处理所有这些关系。通常,我不会将我的角色铺的那么开,或者将他们陷入这样的相互关系。你看《本能》(Basic Instinct,1992)中,我们对迈克尔·道格拉斯(Michael Douglas)的伴侣一无所知,甚至对他本人也是!这部电影,我倾向于深入挖掘一个群体,以米歇尔为中心,其他人都围绕着她。这是小说中的设定,这也是小说吸引我的地方,一部分是惊悚小说,一部分又是社会评论体。

记者:在《她》中,布努埃尔式的是各种梦,或是白日梦——米歇尔的幻想。全片中,她不断地溜进这些梦境。很奇怪的是,在你其他的电影中,我不知道是否也有梦境的戏。《机械战警》(RoboCop, 1987)中有幻觉的场景。

范霍文:《第四个男人》(The Fourth Man,1983)中有梦境的戏。其他的电影,确实没有。我确实喜欢布努埃尔的梦境,也喜欢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的梦境,尤其是《野草莓》(Wild Strawberries,1959)中关于老人的,那真是一个美丽的梦!

然而,在电影中,梦需要被提升到一个水平,否则就会显得低级庸俗。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梦是某种幻想,正如她幻想用烟灰缸砸死了那个男人。她会幻想她本可以做的事情。

遭强暴后的米歇尔(剧照)

记者: 一些人——钦佩地——将《她》称为“强奸喜剧”。我认为这部影片是有趣的,但在你的其他电影中,我认为强奸是个很严肃的话题。这在《绝命飞轮》(Spetters,1983)中占比很大,在《艳舞女郎》中也有涉及,那场意味着极其丑陋的戏。我想知道,你对《她》被看作喜剧的看法。

范霍文:我认为他们把《她》称为“强奸喜剧”很愚蠢。那就意味着强奸是有趣的。这是一部关于生活的电影,所有事都是同时或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到处都会有暴力。到处都有性暴力,在美国,每天都会有1800起。这些事情真实地发生着。就在与此同时,人们参加派对、去餐厅、彼此找乐子、做爱,他们基本上是无道德感左右的。所有这些都会一起发生。

所以,这部电影是关于强奸,同时也是一部关于人们如何生活的电影。我认为,我以批判的方式来看待它,或者用戏谑的方式。但是,我从不会用戏谑的方式来看待强奸本身。强奸是个极其恶劣、直接、暴力的事件。这不会任何有趣的地方!

你必须接受生活是同时包括多种元素的。如果你说“强奸喜剧”,那就是拒绝接受现实,或者努力将电影归于某种类型。这不是个类型电影,也没有任何类型可以将其归类。这是三、四种不同的东西。

《本能》是一种类型,是个很多类型元素的惊悚片。《她》是关于强奸以及对此回应的影片。通过一个特殊的女性来呈现,在此之前,她经历过很特别、恐怖的事件。她拥有不同的人际关系、爱情、仇恨,以及和强奸没有任何关系的兴趣爱好。影片也是关于米歇尔,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类型,是会让你被固化的东西。我一直在试图打破类型。

米歇尔和她的邻居(剧照)

记者:你可以谈谈和伊莎贝尔合作的感受吗?我发现,她即使是和一些很强势的导演合作,例如克莱尔·德尼(Claire Denis)、迈克尔·哈内克(Michael Haneke),也可以控制我们在荧幕上看到的东西。我认为,她是个“导演型”的演员类型。我想知道,在你拍摄了那么多影片,和那么多演员合作之后,是否和伊莎贝尔合作是种不同的体验?

范霍文:我和伊莎贝尔合作,从来就没有问题。我们在所有事情上都达到了一致。我们真的没有讨论表演这部分。我们就谈论了半个小时,也许在片场或者化妆间说了一点。我们会讨论当天要做的事情。

但是和伊莎贝尔合作,我就完全让她自由发挥了。我认为我说得越少,我可以从她身上得到得越多。她完全沉浸在角色里,我相信她的发挥,即使有时会打破或者改变剧本。她会那样做。她会做一些其他场景里的事情,或者在一场戏结束后,继续表演。我让她这样发挥,因为她完全变成了那个角色。相比于我作为导演的掌控,我更相信她在表演和表达方面的能力。我经常惊讶于她的表现,以至于我忘了喊Cut。她的表现太棒了,比我头脑中构想的、以及我设想可以发生的还要好。简直无与伦比。我从未在一些特定时刻,看到那么多的力量和灵感。这都来自于她成为这个角色本人,我试图利用所有她给我提供的精彩时刻。

记者:《她》是你第一部被邀请至戛纳的影片,或者说冲击主竞赛单元的影片。

范霍文:《本能》是在戛纳展映的,但是作为开幕式影片,没有进主竞赛单元。

记者:这也许是你正式成为“艺术”片导演的开端。

范霍文:如果这可以是接下来几年发展的方向——尽管会花费大量时间——我肯定会这样做的。我比之前,更加关注人本身。我会更多地观察人们,以及角色相处的方式,或者背叛的方式——这在我以前的影片里就有,但是现在更多了。

我想要朝那个方向发展,我会很乐意留在那个领域。尽管电影产业并没有给你,你想要的东西。你必须去找到那本书,找到那个剧本。一种挑战性的东西,一种我从未尝试的东西——类型或者超脱类型之外的——我会去尝试。

我不会坐等十年,等这样的东西出现。那很傻。你会觉得,能得到那样一本书、一个剧本,一个像《她》中那样的女演员,是多么幸运。对我来说,这和《土尔其狂欢》(Turkish Delight,1973)和《机械战队》一样重要。这些时刻很难得,就像你得到一件罕见的礼物,如果你可以做成这件事或者有灵感去做这件事,这会更加难得。有时,你拍电影,是因为你就是拍电影的,就是这样。而现在,你在等待真正的挑战。


|原文标题:The Rules of the Game: Paul Verhoeven’s Elle
|Cinema Scope 独家授权中文翻译
|翻译:Piggy / 校对:小月

Adam Nayman

毕业于多伦多大学的电影系,自后就开始从事电影评论,影评文章曾发表在Sight and Sound、The Village Voice、Film Comment和Cineaste等专业电影杂志,现为Cinema Scope和POV杂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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