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贊郁對話埃尼奧·莫里康內

电影音乐巨匠埃尼奥·莫里康内(Ennio Morricone,一下简称EM)出道五十周年世界巡演第一站选择了在首尔进行。5月16日至18日,莫里康内在首尔的世宗文化会馆连演三天,期间韩国导演朴赞郁(Park Chan-wook,以下简称P)以及其御用电影配乐人曹英沃(以下简称J)对其进行了采访。采访之前,二人也给这位大师送上了自己的礼物,朴赞郁导演的《蝙蝠》蓝光盘和尚未面世的《波澜万丈》DVD,还有曹英沃配乐的《机器人也无所谓》和《蝙蝠》的原声CD。

EM:啊,真是太高兴了。收到这些意想不到的礼物,我一定会带回家好好珍藏的。十分感谢。如果能再给我签个名就更好了。(笑)

P:昨天的演出感觉怎么样呢?
EM:每一场演出都会留下遗憾的。作为一名指挥者,谁都会有那种“如果能再好一些”的感慨。电影可以后期进行剪辑,但是演出如果出现失误,那就没法挽救了。所以排练时,一定要下足功夫。

P:所以我就从来没有过做话剧导演的想法。(笑)怎么说呢,第一个问题总是会比较幼稚的。现在为止,合作过的导演中哪一位最合心意呢?您和那么多名誉全球的传奇导演一起工作过,十分想知道您的个人感受。
EM:这可真是个难问题啊。(笑)就让我选一名的话,真是太难了。但简单点说,和我合作过一次以上的都是好导演。一起合作但中途放弃的有过,从一开始就不合拍的也有不少,所以那种双方十分心灵相通的才能合作两次以上。当然也有不少导演和我合作时,他先忍受不了的。

P:这里既不是意大利也不是欧洲,所以把名字说出来都没关系的。(笑)
EM:哈哈。首先和我十分搭调的导演是我1961年第一次做电影音乐时的Luciano Salce导演,后来我们也合作了不少次。当然不能漏掉Sergio Leone导演了。我做电影音乐的准备期比较长,双方之间的那种融合自然是很重要的。

J:听说您的作业速度十分的快,只要是电影通常很难去拒绝。这个是真的吗?有时甚至一年可以做上20部电影的配乐,同样作为电影音乐导演的我也不得不感叹惊奇。
EM:现在就算我也无法相信的飞速作业的时期真的有过。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作业的。(笑)虽说是喜欢音乐才去做的,但是我很少即兴的去开始创作。要是合作的话,导演必须6个月前就和我说。我这种做足功课和慎重制作的工作风格所以往往会需要不少时间。当然也会有那种突然一下子来灵感的时候,但通常都是缜密的准备后,作品才会出来。现在手头接到3个作品的邀请,我得迅速地做出决定。这样才可以保证自己的专注力。

P:作业的第一个阶段十分的好奇。开始创作一部电影音乐时,通常是从哪里开始着手呢,旋律还是配器,还是其他的呢?
EM:要说从那一个要素开始出发还真有点困难,通常得综合地去考虑。这也是准备时间之久的原因之一。

J:又是一个幼稚的问题(笑),现在音乐导演往往是用MIDI或者计算机来作业的情况比较多,您是怎么来作业的呢?
EM:一直是在用手的。从来都不会用计算机的。在一张又一张的乐谱上,用铅笔直接去写直接去画。有像我这样的老年人不太喜欢用计算机之类的原因,但或许是我固执地认为计算机并不能激发我的创作吧。比起用计算机,看着乐谱边做笔记更好些。这样一来,灵感也会更多些。我从开始做音乐导演时就一直这样。有时也会有圆珠笔,但还是用铅笔这样可以涂涂改改更好些。(笑)当然不是用橡皮了,用的是那种白色的泥土粉来涂改的。经常会有错误,特别是要和话音一致的部分,就得不停地涂涂改改了。

P:学音乐的学生从古典乐系毕业以后,想去做电影音乐,是应该经过专门的训练呢,还是去组一个摇滚乐队弹吉他更为有效果呢?
EM:我觉得像电影音乐这样特性化的音乐,如果能充分的理解音乐史和有一定的知识便可以写出好的曲子了。这和怎么开始创作音乐没什么关系,但是作为一名音乐导演得需要相应的研究和学习。这是因为电影音乐在单纯的作曲能力以外还需要对于电影所处时代背景的认知度,音乐以外需要做大量的功课。只有技术的话,是无法做电影音乐的。电影音乐家要多学习历史,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所坚信的。另外电影中除了音乐以外,也包含舞蹈等诸多要素,所以要有从整体上把握和理解一切的能力。因此成为电影音乐家真得得学习大量的东西。而且电影音乐不是一个人所能完成的工作,得将导演的意见反应出来的同时也要保持自我的个性,所以和导演的意见融合也是相当重要的过程。这样一来,电影才会有生命,音乐也才会有生命。

J:您从1960年代开始做电影音乐,那时也正好欧洲的革命蜂起的时代,社会十分的多样化,各方的欲求也十分激烈。您做过《阿尔及利亚的争斗La battaglia di Algeri》(1966)的音乐,合作的导演中像贝托鲁奇(Bernardo Bertolucci),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这样的左派导演也十分的多。或许相互之间有不少的影响吧,您个人的政治信仰也是如此吗?
EM:嗯,事实上,我对政治并不是太关心,看看而已。也许他们都是些左派导演,但对于我来说,全部都只是出色的导演。他们不会刻意的去干涉我的音乐创作,相反给了一个能让我发挥创作力的好环境。所以比起在一个左派的环境中工作,我更像是在一个较为中立的环境中作业。

P:个人来说,十分喜欢拍了《对一个不容怀疑的公民的调查 Indagine su un cittadino al di sopra di ogni sospetto》(1970),《工人阶级上天堂La classe operaia va in paradiso》(1971)的埃里奥 佩特里(Elio Petri)导演。这两篇的音乐也是您做的。他可是最为代表的左派导演,和他一起工作有什么感受呢?
EM:也是一位和我十分合拍的导演。八十年代才五十出头就去世了,真是很可惜。不仅是合拍,他的电影世界和作业方式也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佩特里导演已经拍了五六篇作品后,联系了我。他对正在拍的作品的音乐十分不满意,一直在换作曲家,于是就直接给我写了信。”如果您能是我最后一个联系的音乐导演就好了,我也希望这将成为我们一起合作的若干作品中的第一部。”结果他以后就真的不换了,我就这样一直写下来了。(笑)事实一开始他的要求有点困难,还真有点疲倦。一部电影中要求把许多种类的音乐融合到一起,真的是最为艰难的经历。

P:当然还对您和赛尔乔 莱昂内(Sergio Leone)的合作经历很是好奇。和他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另外想听你讲讲是如何评价他的。
EM:小时候就是朋友。幼儿园和小学都是一起上的。但成人之后再相遇,我一眼认出他了,他却没认出我来。意大利的姓氏往往是很难重复的,像Leone,Morricone这样的姓,更是如此,一叫就知道找谁了。所以我就问他,”呀,你这小子,不记得我了吗?“(笑)和人们通常所想的不一样,和他合作其实并不是件难事。比起一定要按他的计划来说,在我们互相交换意见,基本上达成一致后,他就不干涉我了,我就一直写下去。一般多是按我想要的方面写下去的。换句话说,他不是那种迅速可以做出变换决定的人。而是“这个怎么样?那个怎么样的?”多去询问周边人的意见。所以问是问了,但最后还是按他起初的想法进行下来了。(笑)还有一次特殊的记忆,《革命往事Giù la testa》(1971)上映时一起去了剧院,他没怎么看屏幕上自己的戏,基本上都是在观察观众的反应。比起电影,他更看重观众们的反应。如果观众满意了,他也会十分的高兴。

P: 莱昂内西部片的成功与你的音乐有着分不开的关系。虽然你们可以很好的互换意见,但我想其中多少会有些葛藤吧?
EM:从《革命往事Giù la testa》(1971)开始稍微有些小矛盾,但在《无名者Il mio nome è Nessuno》(1973)的制作途中才产生了很大的分歧。不是我去完全控制整个片子的走向,他似乎想往喜剧的方向发展。但是这种改变与之前非常正统的西部片有着很大的区别,让我产生了某些不快,于是两人就分开了。虽然在工作上是分头干了,但是两人的关系还是很好的。之后我们又合作了《美国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1984)。

J:您的电影音乐中的“调子”好像不怎么变的。但是事实上,电影音乐通常要不停地变调,才是一般的作曲方式。看过您以前的访谈,您好象说过电影音乐的“灵活性”越简单越好。现在您是怎么想的呢?
EM:比起我个人风格的变化,还是音乐随着电影节奏的变化更正确些。有时要简单些,有时又要复杂些。有时我也会非常固执地想往某一个方向发展,我会试着说服导演允许我那样去做。但是我不会在一开始就讲明。因为一开始的时候试都不敢试,只能不停地变。我会在全部写完,让导演听过后,才说出我的想法。这样做非常有创造性,我自己也会很有更大的满足。如果不这样的话,做电影音乐会变得很枯燥,完全无法继续下去。像我现在这个年纪不为生计所烦恼,随时都可以退休不干的,但作为一个音乐人来说最重要还是自我在音乐上的满足。我还是想继续努力工作继续去为电影配乐。

P:按您的意思在音乐没有整体完场前去说明是很困难的。而且你不是在看完电影成品后去配乐,而是在未完成的电影之内去尝试创作音乐。也就是说你不会很确定地知道导演是否对已经完成的音乐是否满意,所以我对您这样伟大的电影音乐家是如何和导演交流沟通的方式十分好奇。
EM: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也许就明白了。有一次在意大利召集了十来名都已名声在外的电影配乐人到一起,放了一段电影,然后就让他们现场开始配乐。也给了他们与导演相同的交谈时间,所以是无法作弊的。就这样完全同样的电影片段,一个导演,却出来了10段完全不同的配乐。而且10段配乐都很好。虽然趣味很不一致,但都很棒。很难说其中哪一段最好。这也可以作为电影音乐十分难以琢磨的证据之一吧。这就是你说的那种“不确定”中的电影配乐人的命运。

P:写电影音乐时,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往往会困难。就这一点都会影响整个电影给人的印象,你会因为这一点而烦恼吗?
EM:对我来说这真是个难题。但换句话来说,不是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是难点,必须知道还有好多比这更难的地方。比如作曲家如何保持自尊心,如何在导演的要求和我的方式之中找到一个满意的平衡点,想想还有这么多难点,我也就不想那么多了。(笑)

P:所以说,有一种很荒诞的情形,作曲家写出了一段令自己很满意,也认为和电影很协调的曲子后,但把它从电影整体之中给去掉后,电影反而更好了。(笑)
EM:哈哈。像我刚才说的,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对于我真的很难,所以我经常会遇到这种荒诞的情形。完全能体会。我和莱昂内像你们俩一样也都是很好的朋友。导演和音乐人如果是有了超越业务以外的交流之后,即使存在以上种种问题,也可以相互交流想法的朋友的话,真的是很好的。以后你们俩也继续合作多拍出精彩的作品。(笑)

陈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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