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塔蒂(Jacques Tati),1907年10月9日出生在法国伊夫林省(Yvelines)的乐佩克(Le Pecq ),这座塞纳河流经的小镇位于巴黎西郊,离市中心不到12英里,风貌应该接近于他日后的作品《我的舅舅》里于洛先生的家。塔蒂的原名叫雅克•塔蒂斯切夫(Jacques Tatischeff),姓氏来自曾任驻法外交官的俄国祖父迪米特里将军,荷兰裔的外祖父是巴黎有名的裱画高手,据说曾为梵高、劳特累克之类的大家服务。塔蒂的父母一生都在经营祖传的装裱店,并希望儿子也能继承这份手艺。对于这个职业安排,成名后的塔蒂曾在一次采访中这么说道:“按理说,我现在的工作应该是正给比费(Bernard Buffet,法国画家)裱画呢。但是,跟给别人裱画相比,我还是更喜欢被别人当画裱起来!”
卓别林曾在自传里感叹:“感谢上帝让我只生了5英尺5英寸(1米65),要是再高一点,观众就没那么同情我了。”塔蒂的出现应该能够推翻他的理论。不到十六岁时,塔蒂就已经长到6英尺3英寸(1米91),当地每逢葬礼,教堂都会让他举着十字架,走在送葬队的最前面。2007年,法国制作了短片集锦《六位大师的童年》(Enfances),关于塔蒂的一段,也是描写他因为身高过高造成无法跟同学合拍毕业照的尴尬。当然,大个子也塔蒂带来了过人的运动天赋,独特的肢体语言,长手长脚身体前倾的剪影日后也成了于洛先生的商标。
塔蒂不爱读书,他说自己的学历在一张邮票的背面就能写下来。后来,塔蒂回忆自己的成长经历,他觉得最初的喜剧意识来源于跟老师之间不断的麻烦——每次罚站,身处教室一角的他都会发现平时难得一见的情景,原来一本正经的老师在讲台的掩护下也会做些小动作,比如偷偷褪下一截袜子,或者挠挠大腿甚至屁股。“这是艺术观察的第一堂课,我开始明白人不可能永远绝对正确。”
1924年,十七岁的塔蒂在圣托贝海滩(St-Tropez)度假时首次表演了自创的哑剧,扮演一位漏球的守门员。整整五十年后,塔蒂在最后一部影片《游行》(Parade)里还重现了自己的这段处女秀。1925年,塔蒂入伍服役,成为法国第16骑兵团的一员,部队驻扎在离巴黎不远的圣日耳曼昂莱(Saint-Germain-en-Laye)。塔蒂精通骑术,骑马的元素也始终贯穿在他的喜剧创作之中,他在哑剧中能够同时模仿骑手和赛马,《于洛先生的假期》(Les vacances de Monsieur Hulot)里有一场于洛骑不上马的戏,1967年的短片《夜校》(Cours du soir)里专辟一章讲解如何表演骑马,塔蒂能在马上模仿职业选手、老板、贵妇等不同身份的人,显露出骑兵功底。
塔蒂说过,喜剧演员最基本的一个要求是对体育运动的训练。1928年,他加入“法国赛马俱乐部”(The Racing Club de France)旗下的橄榄球队,司职二排(second row)。值得一提的是球队的队长阿尔弗雷德•索维(Alfred Sauvy),日后出版了《人口通论》并提出“第三世界”概念,成为影响世界的人口学家。每到比赛结束,塔蒂总爱在更衣室里模仿刚才的比赛过程,一个人能扮演球员、裁判和观众,常能引来全队队友的哄笑。索维发现了塔蒂的喜剧天赋,在他的支持和推荐下,塔蒂在俱乐部年会上公开表演了原创的哑剧《无声体育》(Silent Sport)。1931年,塔蒂离开了装裱店,告别了橄榄球,正式向演艺界进军。
1930年代的欧洲,除了电影院,最主要的娱乐场所是Music Hall。Music Hall不能按字面意思翻译成“音乐厅”,有人译为“杂耍戏院”或“游艺场”相对贴切一点。这种娱乐场所兴起于19世纪中后期的英国,演出内容包括流行歌曲、喜剧和杂技,具体形式可以参照一下瑞典电视台为塔蒂拍摄的《游行》。
塔蒂的表演事业就起步于Music Hall,节目主要是哑剧(Mime)和模仿(Impression)两类。到了1934年,塔蒂终于在巴黎演艺界崭露头角,登上里兹饭店俱乐部的舞台,和他同台演出的有主演过刘别谦《璇宫艳史》(The Love Parade)的当红小生莫里斯•谢瓦利埃(Maurice Chevalier)以及Music Hall女王密斯丹格苔(Mistinguett)。1935年,在《无声体育》的基础上,索维改写出《体育印象》(Sporting Impressions)的新剧本,塔蒂在米歇尔剧场(Théatre Michel)首演成功。到第二年,他带着《体育印象》转投另外一家Music Hall——ABC剧场,成了那里的绝对台柱。传奇女作家兼巴黎文艺名媛柯莱特(代表作小说《姬姬》Gigi),看过演出后对塔蒂赞不绝口,“我觉得以后要是请不来像他这样令人叫绝的艺人,就别搞什么派对、综艺或者杂耍了。他的表演创造出一些独一无二的新玩意,里头融入了舞蹈、体育、讽刺,还有活人画(Tableau Vivant,19世纪欧洲兴起的一种戏剧形式,演员在舞台上摆出静态造型)。双手就是他的装备和搭档,雅克•塔蒂能同时扮演马和骑士,带到巴黎观众面前的简直就是一头传说中的神兽——半人马。”
塔蒂自己认为所有值得一提的喜剧演员都是从Music Hall或者马戏团里练出来的,因为“如果不站在舞台上和观众接触,学到自己的本事,就不可能拍出一部喜剧,除非他要拍的是文字喜剧。”
踏上舞台的同时,塔蒂也一直做着电影梦,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卓别林、基顿、劳莱与哈台那样登上大银幕。不过,当时他最崇拜的喜剧明星是英国的小蒂奇(Little Tich),一位身高只有1米37的侏儒演员。小蒂奇存世的影像资料仅有两部,1900年拍摄的《大鞋舞》(Big Boot Dance)被塔蒂誉为“银幕上所有喜剧的基金会”。早在1932年,塔蒂就试图把自己的体育哑剧拍成电影,不过这部名为《网球冠军奥斯卡》(Oscar, champion de tennis)的短片早已遗失,也许根本就未能完成。二战爆发之前,在橄榄球队队友和Musical Hall同行的帮助和引荐下,塔蒂一共演过五部电影,基本全是短片。其中值得一提的只有1936年的《小心左边》(Soigne ton gauche),塔蒂在片中扮演一位参加拳击赛的农夫,充分展示出他的肢体表达能力。执导影片的是只有二十三岁的雷内•克莱芒(René Clément),塔蒂第二部电影《人们需要恶棍》(On demande une brute)的助理导演,《小心左边》是他的导演处女作。后来,克莱芒拍过《铁路之战》(La bataille du rail)、《禁忌游戏》(Jeux interdits)、《怒海沉尸》(Plein soleil)等片,是法国战后最重要的导演之一,被新浪潮敌视的“优质电影”代表人物,也是电影史上不可绕开的角色。
1939年9月,德国闪击占领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拉开帷幕。正在意大利巡演的塔蒂被召回部队,派往法国北部的康布雷(Cambrai)布防。1940年5月,法兰西战役打响,德国展开“挥镰行动”,同时进攻法国、荷兰、比利时、卢森堡西欧四国,塔蒂所在的第16骑兵团参与了莫兹(Meuse)附近的战斗。6月14日,闪电战大获全胜的德军占领了“不设防的城市”巴黎,一周后,法国求和派维希政府宣布投降。法国沦陷后,已随部队撤退到中部的多尔多涅地区(Dordogne)的塔蒂退伍复员,回到了巴黎。德军占领时期,巴黎的娱乐场所照常营业,塔蒂重登舞台,在著名的丽都夜总会(Lido)继续表演《体育印象》。不过,丽都当时主要的顾客都是德国人,这段经历也让塔蒂日后受人指摘,成了他不愿提及的记忆。
1942年,塔蒂受邀赴柏林斯卡拉俱乐部演出。结果,他发现柏林人大部分都已征兵打仗去了,城里的厨师、裁缝包括演员都是法国人,后来他甚至想过以此为题材拍部电影,表现“占领下的柏林”。塔蒂在柏林认识了同样来自法国的亨利•曼奎特(Henri Manquet),两人一见如故,成了一生挚友与合作伙伴。随着战事变化,回到巴黎的塔蒂怕被德国人抓进集中营做苦役,1943年他就和曼奎特一起逃往非占领区避难。两人在安德尔河畔的圣塞韦尔(Sainte-Sévère-sur-Indre)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住了下来,合作完成了短片《邮差学校》(L’école des facteurs)的脚本。战后,塔蒂和曼奎特重返故地,在这个村子里拍摄了首部长片《节日》(Jour de fête)。
1945年5月,纳粹德国宣布投降。塔蒂终于有机会回到摄影机前,继续他被战争打断的电影梦。1946年,塔蒂曾在两部爱情片里扮演无关痛痒的配角,此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别人的影片里,甚至没有任何一次客串,换句话说,他只为自己拍电影。1943年,塔蒂参与过马塞尔•卡尔内(Marcel Carné)《天堂的孩子们》(Les Enfants du Paradis)的选角,虽然最终落选与这部诗意现实主义的扛鼎之作擦肩而过,却结识了电影的制片人弗莱德•奥莱恩(Fred Orain)。战后,奥莱恩和塔蒂成立了卡迪电影公司(Cady Films),据说名字是取自奥莱恩的一条狗,他们制作的第一部电影就是塔蒂在乡下写成的《邮差学校》。开始,塔蒂本想再找克莱芒来当导演,可克莱芒靠《铁路之战》在戛纳电影节上拿了最佳导演,手上的项目多到拍不过来,塔蒂只好自己当起了导演。
拍完《邮差学校》的同年(1947年),塔蒂和奥莱恩接着就开始制作他们的第一部长片《节日》(Jour de fête)。这部电影其实由《邮差学校》扩展而来,编剧依然包括曼奎特,塔蒂扮演的还是邮递员,成片基本涵盖了《邮差学校》里最重要的几个桥段。《节日》选在塔蒂熟悉的圣塞韦尔拍摄,就是他和曼奎特1943年避难时待过的那个村子,他们也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几乎所有村民都在电影里露了脸,比如扮演村长的就是塔蒂当年的房东。2009年是《节日》在法国上映60周年,圣塞韦尔当地开辟了主题旅游项目,不仅在村子里建成一家电影博物馆,还设置了“跟随邮差弗朗索瓦的车轮”线路,让游人骑车追寻塔蒂当年的足迹。
《节日》有一个很重要的情节,塔蒂扮演的弗朗索瓦透过大棚的缝隙偷看了一场免费电影,一部表现美国邮政高效率办公的科教片,里面起着摩托甚至开着飞机送信的美国人,彻底让这位法国乡村邮递员傻了眼。银幕之外的塔蒂同样被电影的新技术困扰着,奥莱恩当时在法国技术委员会任职,他急于把《节日》拍成法国第一部彩色电影,并且运用本土研发的Thomson color(当时通用的是柯达开发的Technicolor)。塔蒂对这一国产彩色系统心存疑虑,所以就坚持同时使用黑白摄影机和彩色摄影机。这个决定虽然让工作量增加了一倍,每场戏都得重拍一次,但事后证明是正确的选择,因为影片的彩色胶片还未洗印,Thomson color公司就破产了。
《节日》最终上映的还是作为备用的黑白版本,奥莱恩的爱国革新举动也落了空。其实,塔蒂对电影的色彩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比如他把《玩乐时光》描绘成一部“彩色胶片拍出的黑白电影”。和卓别林一样,后来出了大名的塔蒂也喜欢反复调整自己的旧作,用他的话说就是“修改家庭作业”。筹备《玩乐时光》的间隙,塔蒂在1961年还为《节日》制作过一个手工上色的版本,国旗、气球等道具都填上了装饰性很强的颜色,并重新制作了音轨。当年未能采用的彩色胶片也保存下来,1995年在塔蒂的女儿索菲•塔蒂斯切夫(Sophie Tatischeff)的主持下进行了修复,“法国第一部彩色电影”在迟到近半个世纪后终于上映。
《节日》的发行并不顺利,这部没有明星的低成本喜剧最初在法国根本找不到买主,影片完成的第二年才售出了南美版权。收回部分资金后,塔蒂重新录制了英文版配音,《节日》于1949年初在英国上映,取得了不错的口碑。“出口转内销”的《节日》终于在法国得以发行,并于1949年7月2日在圣塞韦尔小镇举办了热闹的首映式,村民们竖起了一座邮差弗朗索瓦的雕像,镇长宣布塔蒂获得“荣誉邮递员”称号并颁发了“金钥匙”。随后《节日》的票房节节攀升,收入超过成本十倍,还入选了当年的威尼斯电影节,雅克•塔蒂第一次享受到电影带来的成功,此时他已经整整四十二岁。
从今天的视角来看,这部制作简陋的长片处女作已经多处显露出塔蒂的电影特点:反经典式的剧情结构,淡化台词强调音效,大量使用全景镜头并且不给特写,利用场面调度制造视觉笑料……特别是电影要探讨的话题,技术革新是否真的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这也成了塔蒂一生创作最重要的母题。但是,《节日》在当时并没能像后面几部作品那样为塔蒂带来盛誉,评论界在肯定他的哑剧表演功底的同时,也对他的导演水平提出了质疑,特别是针对台词和叙事的问题。
塔蒂本人似乎也对《节日》持保留意见,曾有多家投资商希望拍摄邮差系列的续集,都被他拒绝了。影片热映过后,塔蒂曾明确表态:“我没必要告诉大家,邮差去了巴黎,升了官,或者结了婚。在《节日》里,我已经把邮差弗朗索瓦的故事讲完了,他不会继续往前走了。”在宣布这一决定之前,新的角色已在塔蒂的脑海中诞生,一个适合他来表现的角色。四年之后,塔蒂带着第二部电影《于洛先生的假期》(Les vacances de Monsieur Hulot)重新回到聚光灯下,叼着烟斗的于洛先生第一次在大银幕上亮相,另一个时代开始了。
|本文由 皮革业 撰写于2009年,资料来源主要包括:
塔蒂官方网站:tativille.com
标准公司DVD里的几部纪录片(特别是塔蒂女儿制作的《于洛先生的足迹》In the Footsteps of Mr. Hulot)
talich编译的《关于塔蒂二三事》
维基百科和IMDB
作者授权转载,若干文字略有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