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ies: Film | 电影

《双峰镇:与火同行》——从电视衍生的分身与革新

Was it me? Was it you? Questions in a world of blue.

我还是我吗? 你还是你吗? 我在眼中看到的是你吗? 我对镜中看到的是自己吗? 你张开眼睛去看,那边的这/那个人是谁呢? 我们随着情绪流动的乐与声,一起走进这个蓝色的梦世界,忧郁而下流。

时光回到1990年,一部经典电视剧横空诞生,马克·弗罗斯特(Mark Frost)与大卫·林奇(David Lynch)合作创造了《双峰镇》(Twin Peaks),从此开创美剧新类型,电视剧有了更多可能性。在九十年代初,一个电影导演去拍公仔箱规模的作品,并将其独特视听风格放进剧集,近乎前所未见,亦取得空前的成功。同一年,大卫·林奇挟着《双峰镇》狂热,带着有《双峰镇》熟悉演出班底的《Wild at Heart 野性的心》闯康城夺最高荣誉的金棕榈大奖,于大众认同与影展奖项上都是大卫·林奇的个人高峰。

可惜广受欢迎的现象只维持了一季半,在第二季揭晓杀死Laura Palmer 真凶谁属后,观众与主创人的视野同步流失。 大卫·林奇后来亦声称该阶段几乎没有他的参与,亦不为他所好,《Dune 沙丘》失去主导权的历史又再重演。电视剧被逼腰斩,然而大卫·林奇在结局留下尾巴,并延伸开拍电影版本,企图将系列重生,于是有了《Fire Walk With Me 与火同行》。

“Twin” 的重复意念

《与火同行》本来就是《双峰镇》的复制与浓缩,在故事开首可作清晰比对。一开场的命案与调查,全是新人物新剧情,一切看来却又似曾相识。河中女尸、指甲藏字、FBI探员的查访、酒吧查问,都跟剧集高度重叠,这统统发生在一年之前,亦将会发生在一年之后,Teresa Banks, Laura Palmer, Maddy Ferguson,都是容貌相像的女性(后两者为同一演员),惨剧的循环发生,《与火同行》的结局呼应着起首,再一条女尸浮于河上。

Maddy 是Laura的分身 (另一个「我」),Leland在电影从Teresa身上看到Laura,在剧集则从Maddy身上看到Laura。 Cooper 在第二季尾也有邪恶分身取代正义的自己,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这种复制不止是《双峰镇》的情节,也是其母题。通过剪接的连结,Leland亦从Laura与Donna坐在梳化聊天的画面,回忆到Laura与另一妓女在床上衣杉不整的场景,两个镜头同样有Laura,却反映她邻家女孩与援交女郎的两面。 Leo虐打Shelley的一小段落,亦见女性在家遭受暴力的另一复制例子,预示Laura受父亲侵犯的家庭悲剧。

还有大量重复说话、重复动作、重复象征的场景,都在突出重复的命题,小至乡镇百姓在酒吧一开口说话到最后一句仍是同一问题,大至Cooper 反覆试验在闭路电视看自己的影像,直到当Philip经过时候,Cooper竟与他的影像分离,暗示其分身的成形。

全片更为着迹的,是Laura与Donna的对照。镜头常对剪着两人的特写,以展示二人的相像与相异。她们各自躺着向上看,分享她们的爱情与憧憬,本是一样青春单纯的少女,然而镜头慢慢接近她们,就发现其不同,Laura的内心比Donna更复杂/恐惧,所想像到的图画也更阴暗,背景声效也随之改变。

Donna一直想扮演Laura,在电视版本已有痕迹,电影亦深化这探讨。她与Laura谈心时已流露对其男友James的欣赏,又紧跟她的脚步来到酒吧,学习她的调情与放任。 《与火同行》却有Laura看Donna的角度,仿似看到从前的自己,未被玷污的自己; 而Donna在重复自己的命运,Laura就要竭力阻止。 Laura 似是成功,因Donna在《双峰镇》始终保有原来的纯真幼稚特质,并未有受到环境污染,这又回归于David Lynch的善恶观,善良很容易被侵扰,却也有可以坚持下去的人物。

女性的悲痛煎熬

这影视系列标志着大卫·林奇两大突破的新尝试,《双峰镇》深入梦境的虚幻,更以其为主线核心,有别于之前电影只是以梦境作为剧情推展。 《与火同行》则将观点由男探员转到女受害者,不再局限于自我性别的意识,是David Lynch第一次从女主角出发,刻划女性的异梦,为其日后千禧年代的作品灵感打开第一道门。

除了开首的侦查,《与火同行》主要都紧跟着Laura Palmer的历程,其音乐更是进入她的心理感受,并随之急速转换,像她惊惶痛哭后去找Donna,有了好友拥抱就稍为平复,乐风亦迅速变调。 Leland 跟Laura讲他爱她,柔和的钢琴声正代表Laura的感动与对父亲的信任,增强了后来故事的悲剧性。 Laura与Bobby在树林内跟陌生人作毒品交易,本来是青春活力的派对音乐,在Bobby开枪后就马上转为寂静,只有Laura的尖叫,与跟着的狂笑,突显她思绪的不稳。 James亲吻Laura,回应她的掌掴,道出”you always hurt the one you love”又引起父亲侵犯的提醒,其时甜蜜与诡秘的音乐就在背景气氛交战交叠。

Laura到酒吧一段,更是色彩与选曲为她的内心世界作缤纷的外露。拿着木的老妇来警告她时,触摸她的前额,如同Laura正在发高热的状态,视觉上红光确实打在她的身上,配合老妇的木,酒吧的木门,联想到她正在燃烧的状态,亦是片名「与火同行」的意味(木材的出现,还有在马路上,还有在被杀前的屋内,都似在暗示火的随时现身)。天使图象挂墙上,她却丝毫看不见,只浸淫在红光与闪烁之中。当Laura在酒吧看见Donna与陌生人热吻,突然Laura的脸上转成白光,让她清醒过来带着Donna离开。歌曲方面,就一进场先来一首”Questions In A World Of Blue”,投入Laura怀疑自我,迷失自我,才要放纵身体欲望的状态,于是“Pink Room” 奏起,步入迷幻性感的领域。

她与Bobby, James的三角关系本是寻常中学生挥霍青春的爱情故事,然而在父亲Leland的阴影下,Bobby与James成为她可以倚靠的对象,然而前者只是其供应毒品去逃避现实的来源,因此他注定得不到Laura的心,三个角色登场时已是暗示,Bobby只有看着Laura相片吻着窗门,但Laura相见的却是James。 James可以成为其心之所往,偏因为Laura已感到自己不再清纯而却步。 Leland似乎也看得见James有救走Laura的可能,所以他才怒视其订情项链,又常像恶鬼般盯住他俩,时而在家门外打断他们,时而在窗旁窥看后追踪。 Laura最后离James而去时,画面拍着马路灯转向红色「停止」指示,James却依然远走,为注定的悲剧打下最后一口钉。

Laura终究逃不过残酷被杀,但D大卫·林奇为她遭害的情景预备了Cherubini的《C小调安魂曲》作为死者的安慰,红房更有白衣天使与她同在 (又一颜色对照)。 Laura到最后就回到当初的自己,那颗善良无瑕的灵魂,难怪大卫·林奇也找来饰演Laura的Sheryl Lee,去当《野性的心》中的神仙女巫,就是同一股纯洁的力量。 Donna也是如此,由始至终没有动摇过自己的纯真稚嫩,在俗世恶势力渗透下仍然不受影响。

至于Laura的母亲Sarah Palmer也值得关心。电影借Donna的台词以及特写镜头捕捉烟灰缸,得知她吸烟近乎成瘾的癖好,到底她的压力从何来呢? 饭桌上面对Leland对Laura的过份举动,Sarah只有尖叫喝停。晚上又见她喝着Leland给她的牛奶,睡梦中的她则有白马闪现。她到底是怎样的角色呢? 她知道Leland对Laura犯下的恶行吗? 知道与否,这些线索都是对了解Sarah为人,很有趣的阅读。

虚实的交叉夹集

大卫·林奇所描绘的梦,是延绵不绝,没有终结的,因没有清晰判别的视听线索。进入梦乡后应有醒来的时候,但电影呈现「醒来」的镜头,却可能是另一个梦的空间,于是又循环下去(又一个「重复」的题旨),又有时根本没有一个「醒来」的征兆,更没有「入睡」的提示。一个现实生活的情节,突然间来一段诡异的变奏,就分不出哪时是真正在发生,哪时是虚构的幻想。

Laura的梦中梦正是如此,前一刻走进画中,在红色房间近距离看到两个陌生男人,下一刻就身处自己房间床上,像是梦醒回到现实,身旁却又有另一位血淋淋的女人; 下一瞬则不见其踪影,又以为已经睡醒,张开手却发现幻想的戒指,跟着起来回身一看,看到自己身在画中。这两组鬼魅追踪镜头合成为Laura的梦中梦,跟她在电影初登场时拍摄手法一样,有镜头从后跟着,却因为灯光(明亮对阴暗)、场景(开扬对陌生)、演出(从容对绷紧) 与配乐(原系列主题的亲切对奇诡陌生的声音) 的相异,就成功从寻常化作恐怖。

Chester的拖车调查亦很像梦境,因突然有怪声在外,视点转成鬼魅第一身的角度,以长时间镜头的运动,游走于门房之内,跟着画面捕捉到一个乞丐的正面,又切换到拖车场主人看着电柱,伴随前段的声轨夹杂,明明都是真实生活可见的片段,却组合成不合常理的幻觉一般。又有时声音忽然停顿、静止,以为幻象跟着消失,回到现实; 谁不知接着突然出现,又伴来一声巨响,梦境继续。又像老妇与孙儿突然出现,通常鬼片模式会安排她们在下个相同位置的镜头消失不见,以示吓人; 大卫·林奇却让Laura看见她们缓缓离开,明明是更日常可见更合理,心寒感却更强烈。就这样不寻常与日常的人,事,物交织,造就错觉假象。

溶接手法在《双峰镇》常见,可将真实与奇幻空间同步并置,有最后树林化身红幕的邪恶,也有天使与Laura, Cooper同在一幕的善良,亦有雪花与妇人/孩子并存的不明所以。那个神秘红色房间的景象可与FBI办公室/小镇树林交错呈现,其混乱的影像重合与角色(失踪探员Philip Jefferies/凶手Leland) 的精神状态一致,雪花在其中闪现,更模糊了影像可辨认的程度,更为梦幻。多重的溶接过渡,由转动的风扇,到闪光下的Laura若隐若现,再逐步看到红色布幕,又转到坐在办公室的Cooper,正在谈论下个受害者,如同前面的画面是Cooper梦中所见,从而有所感应。

Laura望向镜子的自我,溶接进酒吧内布满红光的舞台,代入蓝色射灯下的歌者为自己,台上台下对剪如对看,让她从歌声中找共鸣。 Laura发现了BOB身份的真相后,日常生活也化作幻象,世界都变得昏眩,时间变化变得剧烈,这场溶接就揭示她怎样利用毒品去进入模糊状态而不需面对现实,从而解释她滥药的习惯,来自其不能接受的家庭悲剧。 Donna在酒吧服药后,亦一如Laura在家中吸毒后,有快速旋转的感觉,溶接于此几种场景就是扭曲现实的作用而非揉合幻象。

不止是画面的复合,声音也是多重层次的集结,比如The Arm 于片中形容代表自己的声音,即用手拍打正在发声的嘴巴,所出现持续又中断的效果,就经常隐约藏在背景,如Chester Desmond调查那拖车时、Leland与Laura在车行驶路上时、Laura看着天花板的闪光,问道「你是谁」时,而这声音总伴随着雪花声、风声、电流声等,混合出诡异不安的感觉。而有时不知何来的声音或配乐还放大得盖过了现场环境声、人物对话声,仿似另一个世界接管了现存的一个。

声与画的高度配合,也能营造虚实时空难分的气氛。 Leland回忆起在Teresa处看到Laura,跟着急赶离开,画面突然弹出一个跳动的男孩,穿着白色面具,却突然消失,意味着超自然的虚幻; 音乐曲风亦忽尔转成从沉重的风鸣转成轻快的节奏鼓动,跟着转为低回私语之声,实在的回忆影像,却因为视点突然改变而虚化,音乐亦跟着转换来配合这种变化。同样是Leland正在回忆的片段,与Teresa在床上,却突然切换当下Laura呼喊父亲之声,而回忆中的他竟好像听到其声音而转眼向外看,犹如两个时间的接通。

格局的突破升级

《与火同行》虽然继承了《双峰镇》的文本,将其「复制」到大银幕上演,但电影也能独立于剧集之外,其故事线单独存在也是完整成立。 大卫·林奇在电影一开首就宣称其与电视剧会有所分别,打从字幕背景中来自没有电视讯号的雪花,到第一个镜头就是打破电视机,接来女人尖叫声,标明作品与电视的关系,并锐意破碎固有印象。

第一个关键展示,就是作者自己的全面掌控。尖叫声后画面一转,就由大卫·林奇所饰演的Gordon Cole幕前现身,同时在幕后操纵,亲自带领观众进入这个世界。 大卫·林奇还以女模特儿示范符号密码,由他来提示戏中探员、戏外观众,所有道具与人物动作的细节,都由他来设计,绝对属于他的创作与视野。与电视剧有共同创作的分担相比,《与火同行》可谓他一人主导 (写过部分原剧集的Robert Engels 亦列作电影编剧,但与马克·弗罗斯特在剧集的重要性不能比拟)。

电影版在同一幕同时揭示了其比电视剧更宏大的世界观,离开双峰镇却仍找到相同的罪恶轨迹,并介绍了「蓝玫瑰」一词作同类事件的统称,Laura Palmer 并非单一个案,却是其代表人物。电影的核心谜团也更内观,不再是剧集的缉凶,而是去解剖Laura 生命最后阶段的痛苦挣扎,内心被暗黑吞噬的恐惧,不论是外显(肉体侵入),或内在(灵魂依附)。像电影充满迷雾密林的场景,人置身其中苦无线索,下一步该如何走,Chester, Cooper的调查如是,到Laura的人生更甚,一如她所说:”Life is a mystery.” 为何这个homecoming queen,集所有内外美善于一身的女孩,会变得如此困惑,如此悲哀,又可会有所救赎?

《与火同行》亦有比电视更其大胆的尺度与意识,正如《Blue Velvet 蓝丝绒》与《野性的心》表里相反的对照,《双峰镇》电视版的Twin Peaks就像《蓝丝绒》的小镇,外看寻常,内在却稀奇古怪,潜藏罪恶; 电影版则尽情放大邪恶肆虐一面,看善良怎样被邪恶侵蚀并尝试吞噬,却在最后的悲剧留下一道良善亮光。将《与火同行》放置于《双峰镇》的脉络去看,会比原剧作更贴近大卫·林奇对这系列的看法。

不过此作并非只得一种解读方向。 《与火同行》既可被视为邪灵附体的恐怖片,亦可当作女孩被亲父性侵的心理投射。如是观,所有噩梦源自她不相信最亲的人会伤害她,才幻化成恶梦与他者,才寻求毒品逃离实象。她突然的狰狞面容,画中天​​使的消失,反映她感到自己不再纯洁,所以有各种性开放之行,拒绝真心的爱护(James)。而父亲压抑不住对女儿欲望而外寻妓女,却发现女儿也不洁身自爱,又乱交男友,心生嫉妒与性冲动,就造成谋杀惨剧。

从而大卫·林奇既可任由观者放开作者的意图来体验,自由去联想与连结影像与音轨的线索,亦可从超现实与现实路线去揭秘,见证着其作品比前更有创意,更有想法,也有更复杂的架构,不止于视听之娱。


延伸阅读☞ 窥探《蓝丝绒》外衣下埋藏《野性的心》
延伸阅读☞ 揭开大卫·林奇电影噩梦之源——《橡皮头》(1977)


版權所有©️電光·幻影

博比

生活就是活在沒有榮耀的痛苦之中,或在看得見的影像與文字之中,或在聽得到的聲音與樂曲之中,為自己的生命尋找信仰。

Share
Published by
博比

Recent Posts

在她的时间中:香特尔·阿克曼(CHANTAL AKERMAN)访谈

在我这里,你会看到时间流逝。并…

16 小时 ago

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一个摄影记者

斯坦利·库布里克不断制作出一部…

3 天 ago

艰难的归途:阿克曼的影像之旅与情感探索

“当别人用我的名字和姓氏谈论我…

6 天 ago

《让娜·迪尔曼》,世界上最好的电影

这个令人惊讶且备受争议的评选激…

2 周 ago

从《学徒》里找到特朗普成功的秘诀

影片的结尾旨在显示,到1980…

2 周 a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