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的苍凉不在外面,而在心里,在逐步逼近的时间里。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03天
2017年3月15日 星期三
片名:正午 High Noon (1952),弗雷德·金尼曼
南京,家
我在第11天写小津安二郎的《晚春》时,曾提到一个小津看西部片《正午》的小故事。
小津的剪辑师浜村义康回忆说,某次与小津同看西部片《正午》,当看到演员的特写变为钟表的特写时,“小津突然问钟表的场景占了多少时间”。浜村说“胶片走了6英尺,钟响了4秒”。小津说非常喜欢这个效果,下次拍片也想用。
这次在夜里重看时,就想象起小故事里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小津,他以职业的眼光去看、然后是用平静的语气去问剪辑师,但是内心一定深感震撼的吧。其实无论什么年代看、无论第几遍看《正午》,这种震撼是一定存在的。弗雷德·金尼曼创造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心理张力和紧张节奏,除了收尾部分之外,整部电影没有枪声,但是时钟指针规律的滴答声,比杂乱的枪声还要惊心动魄。
《正午》里面看不见广阔无垠的荒漠,西部的苍凉不在外面,而在心里,在逐步逼近的时间里。
《正午》出现的第一副面孔来自西部片里伟大的反派李·范·克里夫(Lee Van Cleef),一张消瘦、冷峻、风刀刻过的脸。他扮演一个等在火车站上、迎接老大回来向警长复仇的枪手。他的戏份不多,在电影里死时也没有让我们看清表情。在《黄昏双镖客》、《黄金三镖客》里,莱昂内让他站在伊斯特伍德对面,给我们更长时间看他这张面孔。据说他的墓碑上刻着“’Best of the Bad’ Love and Light”的字样。
接着我们在电影中看到年届五十的警长加里·库珀和他的二十四岁的新婚妻子格蕾丝·凯利。库珀站在那里就是一个纯洁高尚的美国英雄,是影片的绝对中心。而格蕾丝·凯利还很年轻,带着天真和鲁莽,有一种易碎的美丽,她像西部片里的一些女性角色,容易被坏蛋绑架,但她绝不是弱者、必要时也奋起反抗。
我们都知道《正午》在85分钟的片长里讲了差不多时长的故事——暴徒弗兰克·米勒的火车在正午时抵达小镇,将向五年前逮捕他的警长威尔·凯恩展开疯狂地报复。凯恩要在正午来临前集结帮手对付米勒和他的三个帮手。但是这个被大家誉为“史上最好的、最伟大的警长”,走去酒吧、走去教堂、走去朋友家,却发现没有人愿意挺身而出帮他。他曾经为这个小镇肃清犯罪、制定规则,让妇女可以从容地走在街上、让孩子们可以自由生长,然而大难临头,他的社区却集体转过身去。
当我们走进《正午》的小镇,会感到有些怪异,尤其是当我们看过一些西部片之后,就会发现这里没有早期西部片里常见的乐观、自由和亲切的感觉。我们在这里只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冷漠感。
比如昨天看的《温彻斯特’73》里,斯图尔特说,男人没带枪,就像没穿衣服一样。那个西部是“牛仔活力无穷,秉持坚忍顽强的个人主义”的世界。可是在《正午》里,传奇和神话都死了,只剩下人民的自私、软弱、和怯懦。法官第一个跑路,副警长因为得不到升迁而怀恨在心,酒吧里的流氓都是坏蛋的朋友,教堂里有的是狭隘的神父、投机的政客、冲动又没有行动力的男人们,以及没有决定权的女人。
再比如前天所看的《原野奇侠》,枪手肖恩的伤感是来自于,自己所代表的旧时代已经消逝了,法律接管了秩序、替代了暴力,而自己成为新时代的异己。而《正午》里的警长凯恩亲手创立了这个新时代,却发现自己被这个时代背叛了。英雄迟暮算什么,真正的悲凉是这种来自众叛亲离的英雄末路。
男人真正的绝望就是被他奉献的土地和他创造的时代抛弃了。
当加里·库珀一遍又一遍请求支援失败,走在正午烈日下的土街上,擦着汗水,深深的绝望植入了我们内心。影迷现在都知道,这部电影被誉为“心理西部片”,是面对当时的“麦卡锡主义”最直接的反映,它的编剧卡尔·福尔曼就是“好莱坞黑名单”上的共产主义者。影片对社会的不信任感、恐惧感的刻画非常极致。
可是加利·库珀终究塑造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形象。他懂得人生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当所有人都让他一走了之——这样为他好、也为大家好——他却选择留下来,因为没有什么威胁能让他逃。用那个懂得他的墨西哥女人的话来说,男人光看上去不错是不够的,男人要有更宽阔的肩膀。
当发现所有人都不愿帮自己,警长凯恩回到他的治安官办公所伏案痛哭,是电影里最让人难过的一幕。让人想起《夜奔》里的教头林冲,走投无路时的那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影片最后,凯恩孤身枪击弗兰克·米勒和他的同伙,然后将那枚星星(警徽)扔到泥潭里,带着妻子远离这个小镇。让一个真正的男人离开他的土地,不是因为他感到害怕,而是因为他被这里伤透了心。——这大概是我所看过的表现男性绝望、但仍不失理性和品德的最好的电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