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部队与巴西电影的政治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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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英部队2》能在中国上映,的确让许多影迷有些意外,毕竟多年来中国很少正式引进巴西电影,即便是广受赞誉的《中央车站》和《上帝之城》,也是依靠DVD的途径才被中国人了解,原来巴西是这样的一个国度。何塞·帕迪利亚与他的“精英部队”,因为2008年击败《血色将至》斩获柏林电影节金熊奖而为人们所熟知。这位只拍摄过两部纪录片和两部剧情片的年轻导演,已然凭借他的天分,对技术的熟练掌握,对题材的敏锐嗅觉,一举打破了巴西电影史上的所有票房纪录(总票房收入1.026亿雷亚尔,超过《阿凡达》;总观影1100万人次,超过1976年的经典喜剧《花太太的两个丈夫》),成为巴西影坛新一代的佼佼者。《精英部队之大敌当前》被巴西官方选作明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的候选者,正如巴西文化部对该片的评价“《精英部队2》的艺术成就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影片,它最有资格代表巴西角逐奥斯卡。”
  
《精英部队》系列展示一个现实的复杂民族,并非像动画片《里约大冒险》那样简单的美化,影片通过娴熟的纪实技巧,打开了一个深层次的社会话题。其实即便是在《中央车站》里,巴西电影人就从未避讳过祖国土地上的泛滥暴力和腐败现象。第一集获得了巨大成功后,《精英部队2》更上一层楼,原班人马再度续写了这个神话。因为通常在某一国如果出现此类票房狂热现象,说明该影片所触及的情节或背景,已经不局限于电影本身。帕迪利亚的第一把矛头指向了巴西特有的贫民窟贩毒问题,这第二集更是毫不留情的瞄准了整个国家的民主体制。这一次,纳西门托上校不再是精英部队的行动队长,他已经升迁,可面临的任务更加艰巨,个人状况也更加危险。因为他们的敌人不再只是贫民窟里挥舞手枪的小毒贩,而是藏在西装革履后的腐败高官,各路政客,以及所谓的“民意代表”。在帕迪利亚的镜头里,纵然是象征着国家合法暴力机器的警察,在与狡猾的政客和腐败分子绞斗时,也会打蛇不成反被蛇咬。影片的剧情表面上是正义的警察与腐败的警察明争暗斗,实际上却是力量从体制内反抗的悲壮过程。从影片一开始,纳西门托就有两个敌人,除了“公仇”—腐败警察,政客和罪犯,还有个“私仇”,儿子的继父弗加多,这种处理使得人物更加饱满复杂,大高潮也在“窃听”的巧合中得以铸就。
  
   在《精英部队2》的世界里,迪帕利亚的视角和野心更为宏大,影片不只是在技巧上恢复了“手持摄影”的临场感,更从情感上深入了纳西门托的家庭生活,从格局上拓展到每个巴西人身处的社会生活。巴西式的政治环境,在《精英部队2》中被阐述的淋漓尽致,因为到了选举年,各路政客都要花巨资在媒体上作秀,普通选民难免不受蒙蔽,而作为相信暴力的公平远胜于花言巧语的警察们来说,这些都不过是谎言。此观念具体到精英部队上校纳西门托的身上,则成了他与儿子的继父,左翼政治家弗加多的直接碰撞。警察出身的纳西门托笃信“以暴制暴”,是维护统治阶级的“看守”,他坚信只有强硬的打击才能保护弱者的权利。然而,儿子的教育来自于另一套“人权维系社会平衡”的理论,也就是说《精英部队1》中建立的世界观和行为准则,在《精英部队2》中不断受到挑战,连纳西门托本人都一度质疑自己的立场,全片从头到尾的内心独白,展示了一个父亲的迷茫和爆发。精英部队的行动目的也受到了现实质疑,原以为铲除了贫民窟的毒贩,犯罪腐败就断了源头,没想到制度的腐败非常顽强,他们会自动进入毒贩留下的真空地带,把肮脏的触角伸到贫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从有线电视、网络、到水电和煤气,腐败的政客冠冕堂皇得把手伸进穷人的口袋,手上空有枪弹的精英部队,在这种无形的网络面前无能为力。因为他们的经费和特权也来自于体制,只有接受现实的份儿,纳西门托最后的议会反击多少有些理想主义,这些就是巴西政治的黑暗现状,作为编导,帕迪利亚的答案更多的是无奈。
  
  勇夺金熊的巴西新锐
  
   1967年8月1日出生于巴西里约热内卢的帕迪利亚,并非电影专业科班出身,他在里约天主教大学获得经济学位之后,来到英国牛津大学攻读文学和政治学,之后才转为从影,“半路出家”也不过十余年。除了导演,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帕迪利亚还是编剧和作家,《精英部队》系列是他从诸多现实主义题材作品中演绎出的一个“半杜撰”作品,因为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罪恶泛滥,腐败和毒品都真实存在于当地民众周围。在积累了多年的纪录片尝试后,2002年何塞拍摄了自己第一部纪录长片《174路巴士》,一部关于巴西警察逮捕流浪儿童的悲情作品,他要用这种方式控诉社会的不公,解释穷苦和犯罪的源头。帕迪利亚的执导风格在那时已具雏形,也为之后《精英部队》的拍摄积累了大量手持摄影的技巧要点。5年后,帕底里亚拍摄了自己第一部剧情片《精英部队》,在巴西引发了观影狂潮,2007年共有超过一千万人涌进电影院,只为了看纳西门托上校如何清剿贫民窟里的贩毒网络。这部影片在第二年春天获得了柏林金熊奖,此时不单单是普通观众和票房成就了帕迪利亚,就连苛刻的欧洲电影同行们,也肯定了这位来自“第三世界”的年轻导演。在这种荣誉的鼓励下,帕迪利亚筹集到更多的资金,拍摄了续集《精英部队之大敌当前》,保持了第一部生猛的势头,用超过1亿雷亚尔的成绩刷新了巴西电影史上的票房纪录。
  
   在获得巨大商业成功的同时,颇具人文和政经修养的帕迪利亚,仍然不忘自己喜爱的纪录片创作,在拍摄《精英部队2》的同年,他还完成了自己第二部纪录长片《部落的秘密》。帕迪利亚花了大量心血去查阅七十年代的考古资料,远赴亚马逊深处,拍摄传说中的雅诺玛米印度安人,那个曾引发了西方人类学道德争议的神秘群落。《部落的秘密》展现了帕迪利亚娴熟的影像技巧,用写实的图像,向世人展开了一块未被殖民者侵蚀的“处女地”,引发了观众对于媒体客观性的深层思考。《部落的秘密》在去年圣丹斯电影节上大获好评,这部远离尘嚣的作品,可以看做是《精英部队2》的反面补充:一个是肮脏的现代文明,一个则是纯洁的原始部落,然而后者却在西方人所谓“医疗”和“科研”的名义下被逐步侵蚀。《精英部队2》的成功,让帕迪利亚有足够的资金去完成自己的“巴西三部曲”:对警察、政治和媒体的控诉,彻底击碎社会的不公和谎言,“我不喜欢罗曼蒂克的爱情故事,我的电影一定要表述什么”。此外,这位天才的名气也为他带来了更国际化的机会,今年三月,好莱坞米高梅公司已经邀请帕迪利亚拍摄新版《机器战警》,并给于他极大的自主权,不设时限的修改剧本,并在挑选主演上保有话语权。能够执导好莱坞A级商业大制作,这对于一位巴西年轻导演来说无疑是种幸运的挑战,就像他的同胞,《里约大冒险》的导演卡洛斯·沙尔丹哈一样站稳脚跟,才可能去带动整个巴西电影产业。从《174路巴士》到《精英部队》再到《机器战警》,自编自导的何塞·帕迪利亚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一个南美独立导演的飞腾之路,影迷们对他有着更多的期待,希望能够看到更多商业性与艺术性并重的现实主义作品。
  
   成功源自技术和细节
  
   许多巴西观众对于《精英部队》系列的赞同,主要来自于影片的实景拍摄和真人出演(片中的群众演员大部分是真警察),《圣保罗周报》评论影片“虽然有好莱坞式的演绎,但更多是表现了现实。”巴西媒体也曾报道过当地警察黑白通吃的新闻,上班时是警察,下班就成了罪犯,里约城里五分之一的谋杀案都有警察参与的成分,一些团伙成员和政客保镖都由退役警察组成,他们收钱办事却无视法律。鉴于《精英部队1》中对犯罪根源挖掘的还不彻底,帕迪利亚在确定要拍摄续集后,第一个通知了主演瓦格纳·马拉。这一次他的戏份更重,无论是事业还是生活都一团糟,需要从内而外的全心演绎。在主创看来,纳西门托上校就是巴西的一个缩影,他的敌人有警察、政客,以及貌似独立公正的媒体。为了保证影片拍摄的真实性,所有演员都是亲自上阵,他们接受全方位的枪械、格斗和逃生训练,在导演娴熟的手持摄影镜头中,所有行动就像是真正的警察出击。从影片2010年初开机起,为了营造更真实的观感,帕迪利亚借用了许多当地警察的现役装备,譬如军用装甲车、直升机和重型机枪等,并且来到里约最危险、治安最差的街区实地拍摄,在毒贩和黑社会时常出没的酒店取景,这一切都是为了获得观众身临其境的认可。为了拍摄《精英部队2》中的两个重要场景:监狱和国会,帕迪利亚和幕后工作人员可谓煞费苦心,因为不被允许到两地去拍摄,剧组成员只能在细心参观实景后,立刻动手搭建一比一大小的摄影棚。四十名布景工凭借资料和记忆,花了两个多月建造了一座五百平米的拘留所,影片开场那段惊心动魄的监狱内乱戏,就是在那里一口气完成的。影片最后一场的议会辩论戏同样如此,纳西门托上校深情坚毅的演讲,也是在剧组人员搭建的“国会”中展开,所有这些努力,无不为了让帕迪利亚的剧本真实可信。此外,巴西泛滥的盗版情况也让影片制作方严加防范,《精英部队1》就曾吃过了这个亏。为了对付无孔不入盗版,帕迪利亚想出了许多点子,譬如拍摄时全程保安,剧本用红墨水打印,剪辑时的拷贝加设跟踪器,最后阶段才混音等,都是为了影片在公映前完全新鲜,这些技术措施也的确保证了《精英部队2》能有如今的票房佳绩。
  
  巴西电影前世今生
  
   远在另一个半球的巴西电影,并不为中国观众甚至是电影研究者所熟悉,譬如二十世纪上半期的许多重要的巴西电影,如《凶恶的人》《界限》等,虽然在本国历史上十分重要,但并不为外人所熟知。巴西电影在战后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期,一些曾被精英鄙视的“土风歌舞片”获得了普通民众的爱戴,奥斯卡利多等明星也享受着国民英雄般的待遇。在巴西最重要的电影人保罗·ES·戈麦斯的高度肯定下,一批如《亚特兰迪亚的狂欢节》等影片被写入史册。受到意大利、法国等欧洲电影新浪潮的影响,巴西电影在五十年代逐步向现实主义转型,《里约北区》等影片引发了当时社会对于电影风格导向的争议,巴西电影人的“新电影”运动也同欧洲、美国以及日本一起风起云涌。1964年这股巴西风吹到了戛纳国际电影节,六十年代后巴西电影开始被全世界了解和接受,《艰辛岁月》、《黑上帝白魔鬼》等影片备受赞誉,卡洛斯·戴格斯所代表的新生代巴西电影人已不限于本国创作。从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30年,可以说是巴西电影最繁荣的时段,1980年巴西的电影工业达到了巅峰:当年一共制作了103部长片。可之后随着电视业的崛起和高速发展,巴西人的生活方式悄然变化,本国电影不得不沦为快速消费品,被好莱坞大片挤压。在沉寂了十余年后,巴西电影终于在上世界末迎来了曙光,依靠着国际电影基金的扶持,本国电影观众重燃起的热情,以及几位新锐导演的斗志,巴西电影终于回到了世界舞台的中心。《中央车站》的导演瓦尔特·塞勒斯,著名纪录片导演胡奥·塞勒斯,《上帝之城》导演费尔南多·梅勒尔斯,以及今天凭借《精英部队》横扫票房的何塞·帕迪利亚,他们中有人打起了“继承新电影运动”的旗号,也有人表示要与老一辈告别,但无论如何,人们欣喜的看到巴西电影重新上路,在21世纪将大有作为。

董铭

影评人,曾多次参与报道戛纳、威尼斯等电影节,对欧洲电影尤其关注。文字散见于《南方周末》、《新民周刊》、《新京报》、《南都周刊》等平媒,参与编写《电影+2005》、《电影+2006》、《法国手记》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