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評論學會 谭以諾 2009
2001年,崔允信拍下他第一部導演的電影《憂憂愁愁的走了》,戲中談及香港回歸的轉折期。戲人角色分散在香港、美國和中國內地,導演試圖描劃出一地域關係圖,談及港人在不同地域中如何回應這個歷史性的轉折時刻。在電影中,導演娓娓的道出各個小人物的處境,並帶出他們如何在這個處境中與自己和城市的過去聯繫。電影結尾時,各個角色踏出他們生命中的新一步,面對新的關係,就連地域的關係通通都轉變了(香港的牧師到紐約找妻子;紐約留學生回中國內地搞生意;曾經歷Ⅶ Ⅴ的女編輯則回到北京尋找以前的愛人)。最後,導演刻意在懸而未決中停下來,不把故事說得圓滿,彷彿在告訴觀眾,所有人的未來還是有待訴說的,還是懸而未決的
七年後,崔允信顯出比上一次更大的野心。他在電影中不只是談理想與堅持,而是想呈現出香港更複雜的政治糾葛,從財團到警方到傳媒,甚至是跨境的聯繫到內地廠房去。內地與香港的跨境關係從電影一開始已經出現,內地女孩到港賣淫,香港過氣警察「幫襯」她而逐漸與她建立穩定的關係。另一方面,這位前警察的舊同事則道出典型的香港心態,「當差」只是暫時而已,若有機會,他會離開警隊自己搞生意。警察原應象徵公正和正義,但在這新一批的警員身上卻沒有半點痕跡。這位舊同事在警員朋友面前經營外圍賭波固然沒有觸及他「警員」的神經,他也樂於把搜回來的毒品給予舊同事,反正,警察只是一件工作,沒有甚麼大不了。
不過導演並不只是把焦點停留在個別的小警員身上,而是要窺探更深層的問題。香港上市公司利港要收購金華公司,但金華公司在內地的廠房偷工減料,在原料中加入有毒物質,廠房因有毒物質爆炸,毒物流到附近的河流,而日夜飲用河水的村民,則相繼中毒。主診醫生得悉這事,卻無緣無故的被公安軟禁。在香港方面,金華公司內地廠房的資料則落入某律師的手裏。那律師當然不會放過這機會,勒索利港集團八百萬。利港集團並不就範,派人把他殺了。恰巧,攝影記者因暗訪利港集團的主席而拍下他與律師相會的照片。至於廠房的資料,那律師的合伙人嚴律師手上也有一份,而嚴律師則是馬牧師(廖啟智飾)教會的會友。
資料儲在律師行的電腦中,並且被警方搜去,警方雖然得到重要的資料,但因為涉及大集團,所以不敢採取甚麼行動。而表面上看來,最有嫌疑殺人的,就是合伙人嚴律師,於是警方就專注調查嚴律師和監視他的太太;另一方面,因為利港集團與雜誌社友好,也有生意上的往來,不難想像,記者拍到的照片通通被壓下來不出版,甚至連照片的原檔也被刪除了。集團甚至出錢賄賂那攝影記者,希望事件不會張揚開去。就在警方不查,傳媒壓下的情況下,嚴律師只好找教會中的馬牧師幫忙。
馬牧師與汪民漢(黃毓民飾)在電台辦節目,評論時事,(對於教會來說)出格地要求民主選舉,抨擊政府盲目崇拜資本主義和自由市場。馬牧師與汪民漢在電台的評論惹來了危險,汪民漢被迫「封咪」,而馬牧師教會的執委也希望他不要再到節目中批評利港集團,因為執委與集團有生意往來。
教會、警方和傳媒,本來是很強的力量來監察商家,但在大市場的意識型態底下,這些機關通通都失效。而事情比想像中來得複雜,因為當中涉及跨境的問題。金華集團在內地設廠,若然內地政府不管制和審訊他們,香港做不了甚麼。所以最後還是要尋求傳媒幫助,揭發事情,期望利用輿論壓力,迫使集團面對公眾。導演給觀眾美好的盼望,把結局修得完滿,因為各方的努力,馬牧師的堅持,警員和攝影記者突然的醒悟,迫得利港集團要向公眾交待事情……
這般美好的結局觀眾盡可以不同意,而導演在片中卻正經八搭的向三個機關(教會、警方和傳媒)發問,為甚麼它們要存在,它們現在是否發揮它們應有的功能。導演利用兩次的voice over,分別質問了政府和教會。影片一開始馬牧師和汪民漢在節目中就政府的政策發表評論,抨擊政府不是民選,使人民失去監察政府的能力;再來就批評極度放任的自由市場經濟:整個政府都是向商家傾斜的,至使商家權力和影響過大,以致沒有機關能制衡商家。這些評論以voice over的方式在影像背後說出,彷彿就成了整套戲的潛台詞。商家的橫行再次在觀眾面前活演。
警方和傳媒向商家傾斜已不是甚麼新鮮事,這回導演把焦點放到另一機關──教會身上。教會應本著上帝的公義,擔上監察不義之事的角色。可是我們在戲中看到,教會已經失去了這個身份,教友所關心的是教會內部的事情,如講道、探訪,會友也怕惹禍上身,紛紛勸牧師放下發聲的責任。在影片的尾段,導演再一次搬出voice over:眾人在行動時背後就播著馬牧師的講道。他說耶穌走遍加利利,在各會堂裏教訓人,傳天國的福音,醫治百姓各樣的病症,並指出教徒應該已熟能詳的訊息︰耶穌「行混」整個城市,因著愛人的心,就有所行動;若信徒只關心人的靈魂是否得救,其實並不是真的關心人。耶穌所關心的,是整個人,包括身體和心靈。於是乎,教徒若看見世上的不義,卻沒有行動,不去發聲,其實並沒有切實關心他人,那就不要枉談甚麼傳福音了。
我不知道為甚麼導演竟有這種想法,把教會放在與警方和傳媒同一水平上。顯然,現在香港的教會已經失去了監察社會不義的功能,甚至更多時是依附社會權貴,很怕發聲而要付出的代價,不過耶穌卻說(馬牧師在片尾電台節目中說的)︰「當進窄門。因為引去天國的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現代的信徒,很多連窄門窄路是甚麼都不知道,轉往寛門寛路去鑽,還以為自己是秉行上帝的道的人,這實在值得我們拿這戲行鏡子自我審視一番。
如果說《憂憂愁愁的走了》中港人的地域關係是搖擺不定,那麼在《三條窄路》中,香港和內地的關係則透過商機穩定下來;如果說2001年還是懸而未決,前景不明朗,那麼在2008年中港的關係大致已經穩定下來,前景在我們沒有太多的選擇中定了局。在這定局中,崔允信則寄望於三個監察機關,走三條窄路,把社會上的不義拿出來挑戰現行的權力──商業集團與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