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影网影史10X10】“华语世界也应参与电影史书写”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A Brighter Summer Day)2016年修復版劇照|©️中影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A Brighter Summer Day)2016年修復版劇照|©️中影

8月20日,由迷影网(Cinephilia.net)策划发起、历时5个月之久的“影史十佳”评选活动终于尘埃落定,由135位来自国内外的华人评委提名选出的电影史十佳电影和十佳导演出炉。

这次活动呼应了前不久刚刚公布的、由英国电影月刊《视与听》(《Sight&Sound》)始于1952年,十年举办一次的年度影史十佳评选。但与《视与听》体现出的较为强势的西方背景不同,迷影网的这次十佳评选是民间自发组织的,首次从华语文化视角出发的电影史梳理,被邀请的135位提名人半数来自中国内地,超过三分之一来自中国港澳台地区,其余的则来自美国、欧洲和东南亚地区,他们的身份都是华语世界的影评人、学者、策展人和电影文化工作者。

相对于《视与听》所宣告的某种“世界共识”,迷影网的结果则是“华语影评人和文化工作者共同拥有的文化传统和情感脉络”,是一个提炼自民间的观影经验结晶。

华语片中“牯岭街”票最多

杨德昌侯孝贤并列十一

据统计,在迷影网最终收到的有效提名中,总共涉及了498部电影。比起《视与听》的榜单结果,华语电影人和他们的作品在迷影网的这次评选中得到了更高的重视。同时参加了《视与听》和迷影网十佳评选的香港电影节艺术总监李焯桃向早报记者表示:“我的两份名单大部分相同。不同之处主要是迷影网同时有十大导演选举,把小津安二郎、安东尼奥尼和库布里克放进十大导演名单后,便不必在十大电影名单中再提《晚春》、《迷情》(L’avventura)和《2001年太空漫游》了。腾出的位置让给布纽尔的《Los Olvidados》、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和侯孝贤的《戏梦人生》,迷影网名单多选两部华语片,也是应该的。”

早报记者从迷影网的统计平台了解到,台湾已故导演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以下简称《牯岭街》)成为得票最高的华语片。台湾新电影运动的代表人物杨德昌与侯孝贤也以极高的票数并列排名第十一位,与排名第十位的奥逊·威尔斯(《公民凯恩》的导演)仅差6票。侯、杨两人的作品《悲情城市》、《一一》虽然未进前十,但也排名靠前。相比之下,在《视与听》的榜单中颇受好评的香港导演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则“被冷落”,排名164位。

除了侯、杨之外,王家卫、胡金铨、费穆得票数并列华人电影人的第二位,在世界电影人的排位中也相对靠前,值得一提的是,费穆的《小城之春》成为继《牯岭街》之后唯一入选十佳的作品。而大陆第五代导演几乎“全军覆没”,张艺谋、陈凯歌皆榜上无名,平日里颇受影迷们喜爱的姜文、杜琪峰也未被提及。

榜单有局限性更多传递审美观

此次活动的发起人,也是评选负责人之一Magasa告诉早报记者:“这次评选体现了很明显的在地性,比如香港导演会选1950年代李铁导演的一些粤语片,这些本土化的特征不会出现在西方视点的榜单中。同时,欧美的默片在西方的榜单中出现的几率比较高,但在我们的榜单中则相对缺失,出现比较多的提名是比较大众化的卓别林、巴斯特·基顿等人。”

正如迷影网在官方活动介绍中总结:“榜单,可能只是一种轻巧的游戏,但是游戏带来的快乐就像电影给我们的愉悦一样,可以让我们触及影像与世界的秘密。”李焯桃接受采访时也表示:“这些十大评选从来没有什么‘必要’,但也不失为制造话题、提高‘迷影’兴趣的有效手段。”

迷影网的十佳结果公布后,不少电影界的文化人对榜单本身以及由其引发的相关议题发表了各自的看法。上海大学影视学院博士生导师石川教授表示:“从榜单上看,我们对于第三世界国家的电影认识还非常有限,比如东南亚地区,我们就不太关心菲律宾的电影。此外,在欧洲电影中仍然是以英法为中心,比较而言,很多杰出的捷克电影就被忽略了。”

台湾电影学者焦雄屏表示:“《视与听》这个榜单出来后受到了不少的指摘,一些评论认为这样的评选太过于粗鲁。确实,经典是无法被科学考量的,其中含有不少的主观因素。就我个人而言,在《视与听》如此一个全球性的权威评选中,作为华语电影人我不想放弃‘发言权’,让华语电影‘失声’;另一方面,就华语范畴里,普及电影史很重要,给出一个相对客观的榜单有助于形成健康的电影审美观,让一些真正有素质的电影走出来,所以迷影网这样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

香港演艺学院电影电视学院院长舒琪则指出:“对于电影艺术来说,时间是最后的评判。那些已经堕落了的(电影)人,纵使有过光辉的过去,也无法轻易在今天赢得别人的同情。榜单评选只是一个游戏,必要的是我们应该反思。中国(人)从来不珍惜过去的文化,所以鲜有Canon(意为“典型”或“真传的经典”) 的认知。事实上,这个字在中文也好像没有正式的对等语。”

从各方的讨论中不难看到,不论是有着60年历史的《视与听》十佳,还是迷影网首次举办的在华语文化背景下的评选,其真正的价值和意义并非沦为电影人论资排辈的擂台赛,也不是为了机械地给出一个“标准答案”,而是在乎这些评选背后的相关文化议题,比如:华语电影为什么在世界电影史上处于边缘、第五代电影人的起落、东西方迷影人对于电影艺术认知上的差异比较、由于文化差异和传播限制造成的知识盲区等等。带着这些问题,早报记者邀请了更多的学者、影评人给出他们各自的看法。

华语电影被西方忽视更多缘于发行不力

4cats: 一直以来,华语电影文化圈对待经典电影的态度和西方有什么不同?

焦雄屏(台湾电影监制及电影学者):先不谈“华语电影文化圈”,因为我对于这个群体的代表性仍然存有疑问。仅从我接触的“文化圈”人士来看,他们对于电影的认识是非常浅薄的,对于电影史的了解也非常有限。而西方对于“经典”的认识已经有了一定的历史,也建立了自己的一套标准和制度,他们有一定的筛选方法,因此相对有一定的权威性和代表性。所以,华语电影文化对于经典的态度可能只处于萌芽和形成的状态。

4cats:不论从一些世界电影排行榜上或是一些电影教材上,我们印象中一直都是西方电影占据了“统治地位”,华语电影相对弱势。你认为这是艺术性上的差异,还是有其他原因?

李焯桃(香港国际电影节艺术总监,历任柏林、温哥华、鹿特丹、釜山电影节及金马、金像奖评审):在世界电影排行榜上或电影教材上,西方电影占据“统治地位”有很多原因。一来是西方文化上世纪在国际上属于强势,电影的话语权由西方主导自然不过;二来不单华语电影,大多类亚、非、拉等第三世界国家的电影皆相对弱势,很大程度上是因本身推广不力(加上西方有意无意地忽视),作品无法进入西方的视线范围。

黄爱玲(香港资深电影文化工作者,前香港电影资料馆研究主任):这是客观现实,西方的电影文化基础比我们长远和坚实,那是无可否认的,但也有文化差异和强弱势的关系,如《小城之春》里的文化思考,他们就比较难体现到。

焦雄屏:我觉得并非是艺术性上的原因,我更倾向于你说的传播上的因素。比如我们谈及侯孝贤、杨德昌,起码可以列举三部深受影响的作品,但是这些作品在西方的普及率有多大则取决于电影发行上的强势与否。电影的发行决定了一部电影被认知、被评选的可能性,现在往往是华语作品连最低的门槛都跨不过,因此被忽略是有一定客观因素的。即便是当代的导演都会有这样的遭遇,更别提历史上的许多经典之作,比如《小城之春》这样有特定历史背景的电影,就更加得不到被重视的机会。

中国电影史缺乏梳理

4cats:百年的华语电影史在世界电影史中到底处于一个怎么样的地位?

黄爱玲:基本上还是处于边缘的地位,因为世界电影史一直都是由西方人编写的。华语电影这个概念本身已包含了极为复杂的元素与演变,我们自己都还没有成熟地整合出来。

现阶段我们应以不卑不亢、清醒的态度去重新整理和思考两方面的问题:其一,华语电影内部的关系,其二,华语电影与世界电影的关系。那就是说,我们既要弄清楚自己,也要通晓别人的东西。

李焯桃:百年华语电影史中太多作品难以以被西方认识的方式流通(如配上英文字幕),因此尚未能在世界电影史里占上更重要(但应得)的位置。

焦雄屏:华语电影史的书写很长时间处于一个空白,一直以来只有程季华的一本书(《中国电影发展史》,1963年出版),还有一个美国的电影史学者Jay Leyda在程季华的基础上又写了一本研究华语电影史的书。除此之外,便没有人研究了。而且这两本书的普及率高么?非常低。所以人们对中国电影史的概念一直是很模糊的,直到1980年代两岸三地的新浪潮、新电影、第五代崛起之后,世界才慢慢意识到,原来中国是有“电影史”的,但是这种观点认同是非常局部的。

直到如今、我们了解了法国电影史,意大利电影史,甚至了解了日本电影史,但对于华语电影史的梳理仍然十分缺乏,由于传播上的便捷,一些西方学者可以通过网络或者国际电影节了解华语电影,但是我始终认为,对于电影史的系统梳理仍然需要我们华语电影工作者自己来做。

“第五代”全军覆没缘于美学缺乏原创性

4cats:这次的榜单中,华语导演得票最高的是杨德昌和侯孝贤,第五代导演几乎全军覆没。而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两岸三地的导演们似乎并没有这么大的差距?

黄爱玲:第五代当年以石破天惊的姿态出现,在中国自然有其历史文化上的背景,在西方则刚刚碰上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们本身电影的颓败,他们的电影界和学术界都需要寻找新的出路。过了那么些年,尘埃落定,剩下来的便是比较单纯的“电影”了。一方面这是一个有当下时代特征的选择,另一方面,我更倾向于是“时间考量了经典”。

李焯桃:第五代导演全军覆没,只代表了他们在世界电影的范围内,未能打进前十名而已,那其实没有什么,甚至正常不过。杨德昌和侯孝贤得票高于张艺谋和陈凯歌,主要是因为后者近十多年来的作品无复当年勇,在评选者心目中的地位下降有关。

焦雄屏:回过头再看第五代的作品,有一些仍然是很惊人的,但是他们的突破性贡献可能只限于“中国电影史”的范畴,在世界电影史上就相对弱了点,不如杨德昌、侯孝贤和王家卫了。像陈凯歌的《霸王别姬》、田壮壮的《蓝风筝》,这些作品对于历史焦点的关注超过了在美学上的贡献,他们当年的成功很大程度也是因为西方人对于中国历史题材的注目。在百年回顾时,一般来说,我们会更关注美学上的原创性,这点上,王家卫、侯孝贤、杨德昌比较容易脱颖而出。而且,我想华语圈普遍对第五代这几年的成绩单比较失望。

鼓励回到影院看电影

4cats: 中国尤其是内地的一批年轻迷影人,他们对电影的大量积累来自于网络和碟片。这和上一代人,或者西方观众的观影体验很不一样。观影媒介的不同是否会影响对电影经典性的审美和判断?

焦雄屏:电影无论如何是大银幕上的记忆。光与影的微细差异在电影院里看和在电视上看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我鼓励大家重新到电影院里去看一些“回顾展”,即便你看过了,即便你已经在电脑或者光盘上熟知了电影的每一句台词,但是仍然要去体味那些细节,因为在大银幕上会看到电影不一样的光影质感,那种震撼是很不一样的。

比较而言,有了一定年纪的观影者看一部电影时,会带入一个时代性的考量。在看一部有一定历史性的作品比如格里菲斯的电影,现在看可能觉得很无聊,但你要想想,当时这部电影突破了多大的禁忌,建立了怎样一套有原创性的电影语言。就我个人而言,我对《悲情城市》、《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童年往事》的感情会比较不同,尤其以《悲情城市》为例,对于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更能体会时代背景对电影的挑战。对于年轻人来说,文化是一种栽种的过程,需要潜移默化,需要细细咀嚼。

(感谢林若茹同学对此专题的贡献)

沈祎

原《东方早报》文化记者,影评人,同时活跃在诗歌、摄影以及艺术策展等领域。电影《少女哪吒》联合制片人、艺术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