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喜欢布努艾尔,看完法国导演莱奥·卡拉克斯( Leos Carax)的《神圣车行》(Holy Motors,2012)当然要忍不住联想起《一条安达鲁狗》(Un chien andalou,1929)来。《神圣车行》的十个故事都与电影一开始那个被汽笛惊醒的男人(卡拉克斯自己)有关,他撞破布满白杨树图案墙纸覆盖的暗门,进入沉睡中观众的梦。这十个梦由一条统一的线索和人物串起,但彼此却并不相关。它们在抗拒逻辑的同时却在情感上与现实的生活紧密交织,根本无法区分什么是剧本的设置,什么是真实的情动。这难道不正与布努艾尔和达利那个超现实的荒谬之梦如出一辙吗?
既然想到了《一条安达鲁狗》,那也免不了有人会想逐个分析每个画面的象征意义。比如计程车司机席琳(Edith Scob)带起面具,那一幕当然是向法国导演乔治·弗朗叙(Georges Franju)的经典恐怖片《无面之眼》(Les yeux sans visage,1960)致敬;又比如老人与年轻女子的临死别言,怎么不是亨利·詹姆斯的《贵妇肖像》重现?但我对这些表征意图的态度也与我对《一条安达鲁狗》的态度相同——视觉符号学的解读尽管从整体角度有益于分析作者的心理状态,但试图通过视觉符号而进行画面叙述逻辑性的分析则是无稽之谈。《神圣车行》的十个故事均是非线性的,故事与故事间唯一的关联便是扮演这些角色的奥斯卡(Denis Lavant)。他以及他穿梭的这些平行人生共同出现在导演卡拉克斯的梦境中,通过“车”,这一移动的载体,被植入沉睡观众的头脑里。很明显的,卡拉克斯摒弃线性叙事所追求的是情境,而情境与叙事逻辑本身并无必然关联。试图通过视觉分析来寻找某条叙事“暗线”,来回答“讲的是什么”的努力必会落空。
卡拉克斯这位导演大概是有着特殊的“怪兽情结”,《神圣车行》的十个故事里令人最印象深刻的恐怕还是他在2008年的导演合集电影《东京!》中所创造的住在下水道里的怪人莫德先生。这一次莫德先生成为了奥斯卡的一个表演任务,抢走美女模特(Eva Mendes)以一种极其怪异的方式表达情愫。其实卡拉克斯最受好评的电影《新桥恋人》(Les amants du Pont-Neuf,1991)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同样一种不合常规的禁忌之情的怒赞。至少在打破禁忌消除局限这方面,卡拉克斯的努力一直都是统一的。
从情愫的角度出发,《神圣车行》的每一个故事其实都是人内心世界某个角度的映射与剪影;奥斯卡在表演与真情投入之间失去界限,这既是演员的诅咒,也是角色的馈赠。但电影并不因为表达出了这些情愫便获得成功,《神圣车行》的魅力在于它寻求情感表达的方式。在十个并不相干的情景中,卡拉克斯持续让人保持惊奇,竟然把电影拍成了高潮迭起的短篇奇幻小说集!从亲情到畸情,从视觉震撼到情绪崩溃,你完全无法预计他下一步会有什么安排。这不是一个关于“是什么”的电影,而是关于电影的可能性, 关于表演、声影、情境、感受等艺术多方面可能性的探索。这种探索拒绝阐释和归一,它要求观众必须打开心灵与人物一起投入视听体验。在探索中卡拉克斯还让“车”——载体——作为人物的一部分自主发出了声音。这个安排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摄像机的自主性,联想到机械/物与人的关系,电影工业与电影人的关系。
我在观影的过程中还蛮期待最后沉睡的观众一个个睁开双眼,与卡拉克斯的梦融为一体的。但卡拉克斯毕竟不是大卫·林奇,他似乎无意把电影公众化、哲学化。《神圣车行》也许仍然不是今年最棒的电影,但我想它一定是最让人耳目一新的。
【编辑:饼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