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KIFF 2013】舒琪:”一个好剧本不需要产业的认同,新一代要创造自己的产业”

%title插图%num

——从《一个复杂的故事》电影的幕后制作谈电影教育的复杂性

舒琪:现任香港演艺学院电影电视学院院长,同时也是《一个复杂的故事》的监制)

在四月刚结束的香港国际电影节上,有一部首映的香港电影颇为特别。该电影改编自亦舒的同名小说,讲述一个“港漂”的大陆女生为了替哥哥治病筹钱,(朱芷莹扮演,曾出演《色·戒》)和富商太太(应采儿扮演)秘密签订协议做代孕妈妈,但在怀孕期间,富太太忽然单方面终止协议,要求女生堕胎。女生却执意要生下孩子,毅然出走。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富商(张学友扮演)知道真相后去找寻代孕女生的下落,希望其生下孩子……剧中人物关系复杂,除了签订协议的双方之外,代孕女孩的男友(王子义扮演)、在事件中运筹帷幄的律师(车婉婉扮演)也使得人物命运的走向愈加复杂难料。电影探讨了现代社会中的性别关系,家庭关系,以及金钱观,伦理观,个人身份的认同等话题,是港片中比较难得一见的轻缓、细腻但也不失跌宕命运的诚意之作。值得一提的是,该片包括导演周冠威在内的主创班底是九位来自香港演艺学院电影电视学院的硕士生,他们在这部片里分别负责导演、制片、摄影、电脑特效、声音剪接等工作。换句话说,该片也可以看成是新人导演周冠威的“毕业作品”,但显然没有一部“学生作品”那么简单。该片在整个制作和拍摄的过程中完全按照电影产业的专业标准操作,除了得到演艺学院老师们的帮助,更得到不少电影圈“大佬们”的支持。电影耗资700万港币,由杜琪峰的银河映像和江志强的安乐公司以及香港电影发展基金合力投资。除上述提到的主要演员之外,还有叶德娴、金燕玲、卢海鹏(去年因《夺命金》荣获金像奖最佳男配角)等老一辈金牌演员不惜敢当绿叶,鼎力相助。

电影上映后,评价好坏参半。好的评价认为剧作真实反映了时下的社会问题,是一部情感细腻、关心现实的电影。但也有评论认为导演手法仍显稚嫩,主要演员的表演差强人意等。同时,该片虽然体现了香港老电影人对新生代的“扶持”,但也反映了本地电影人才的断层。

从一个电影专业的学生如何真正“毕业”成为电影产业里的一员?日前,笔者专访了全程参与了该片创作和制作的香港资深电影工作者,也是该片的监制舒琪先生。作为该片的重要幕后推手,舒琪从剧本构思到写作整个过程都和学生一起参与,且动用身边一切资源替学生找亦舒出让版权、四处找人投资,请明星演员等。在这个过程中,舒琪既体会到学生在实际操作经验上的不足,也反思了其背后反映的大学电影教育与产业的脱节。

4cats:目前关于这部片子的批评意见集中在女主角的表演上,女主角是大陆身份,但是讲普通话时却有台湾腔,有点出戏。另外,节奏感似乎有一些问题,不知道是演员的问题还是导演的问题?

舒琪:扮演女主角的朱芷莹是台湾人,如果在设定剧本时把人物设计成福建人会更好些。在拍戏的时候没有让她刻意模仿内地口音,只要求自然。广东话是剧中人物的第二语言,她掌握广东话算是不错,因为当年拍《色戒》时在香港待过8个月。现场纠正她广东话的情况也不多,大概20%到30%而已,应该也不会造成她怎样大的表演困难。你说的节奏问题可能是因为她的角色比较被动,在电影里很多情况下都是做被动反应。我觉得她的表演一直缺乏一种intensity (强烈度), 这确实是她最大的问题,是她作为一个演员将来要提升的方面,需要训练。这次拍摄之后,我发觉好的演员有很厉害的专注度,也不只是专注,而是一种张力,也不能太用力。这个大概是天生加经验的东西。

【曾经想改编警局真人真事】
4cats:在开拍前,如何和学生一起商量题材的选择和剧本创作的?改编亦舒小说是你的提议?学生有没有其他的想法?

舒琪:开始有12个同学,每一个同学都可以提供一到两个想法做报告,包括很详细的故事,心目中理想的cast, 预算, 以及一些概念上的图像。当时有9个同学做了报告,然后由校内的老师,校外的导演、监制、发行一起打分。结果选择出来的是一个失踪警察的故事,讲一个职位很高的警察在登山途中忽然失踪,只留下警方两组很神秘的号码。这是真人真事,当初关于这个事情,我们的学生还拍了一集纪录片。这件事情三年之后警方还进行过一个大规模的搜索,都找不到人。我们觉得这个事件很神秘,一个高级警察的失踪很不简单,所以想拍出来可能很有故事,但真正改编下来发觉控制不了。第一,(创作)方向开始牵涉很多政治上的东西,要用很长时间才能掌握,包括调研警察局的structure(架构), 跟大陆政府有关的东西很多只能想象,而且到最后格局越来越大,根本不是学生们拍得了的东西。写了两个多月大家都不满意,感觉有点天方夜谭,所以到中间喊停。

【导演无法入戏,改编遭遇困难】

舒琪:我就提出改编。原著小说我三四年前看就觉得不错,格局也不大,适合改编。几个老师看了都觉得不错,而且文艺片在规模上也可以控制。可是想不到改编实际也很困难。第一,亦舒的小说情节太多,原著很复杂,我们现在的故事至少删了三分之一。其次,原著的时空跨度很大,(代孕的)两个小孩在原著里写到五六岁,后面几乎三分之一都发生在加拿大,场景跳跃得很快。可是小说的结构其实很紧密,一改动整个东西就全变了,花了三四个月才把整个东西改过来。我们集体创作,每一个星期碰面,聊一下,一直到有一个比较详细的分场出来。导演说想自己写,于是再找两个已经毕业的同学帮他写剧本。可是过了两个多星期,他再给我看剧本,发现整个骨架还在,可是人物细节都改了。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改,他说感觉(原来的剧本里)有一些东西进不了戏。我当时很生气,因为原剧本是每一个同学经过讨论后同意的,不是我个人的意见,作为导演,如果进不了剧情应该讲出来大家讨论而不是独自擅改。

后来我们坐下慢慢谈,发现他最近几年的宗教信仰比较重,有一些想法跟戏里面的人物很不一样。他特别想把整个故事转到探讨生命、道德的主题上,而不是现在比较注重人物关系和人物命运。大家一致认为他改的很多东西很别扭。而且,最初决定的故事已经给江先生(注:指投资人江志強)看过了,你让我怎么跟老板交代呢?

无奈之下我按照原来的架构开始写剧本初稿,写出来有90多个分场,先准备开拍。大家一边讨论,一边casting(选角), 到差不多开拍的时候导演说慢慢可以理解女主角的选择。所以到最后大家在想法上基本没有问题。可是来来回回真的花了不少时间沟通。

【人脉、实战经验对拍电影很重要】

4cats:他有没有具体讲原剧本哪一些地方是他无法“入戏”的?比如,不能同意剧中女主角做出的代孕选择之类?

舒琪:第一,他认为这个电影是关于生命、怀孕这些道德层面的问题,跟女主角其实是同性恋的身份无关,可是在原著里这一身份是关键。看完原著的人都觉得“同志身份”很有趣,会对女主角有一个新的看法。他不太能接受这点,因此进不了女主角的心态。但作为一个导演不能总是说不了解就不能拍,真那样的话,除了日记体以外什么都不能拍了。
另外,跟这个导演整个的受教育背景有关系。拍完这个电影,我对整个电影教育、比如电影学校里课程的设置等问题有了一个很深的看法。拍电影说到底就是一个资源(整合),不可能很便宜就能拍出一个电影。当然你可以说很多电影是不花钱拍的,可是这个不花钱不等于没有“投资”。比方说这个电影我们花了700万(港币),如果所有人都按照正常付费的话,应该是1500万的电影。张学友、叶德娴都是零报酬,其他演员都是这样,即便收也是很便宜的(价位)。同时,学校也提供了很多资源。很多电影没花多少钱只是指不用“现金”而已,实际当中动用了很多资源,包括人情。对拍电影来说,资源是很重要的,人才也是一种资源。然而,学校也有很多的资源局限,能给予学生的拍摄经验很有限。比如说我们现在本科四年,每一个学生毕业时可能拍了四五个短片,毕业作品30-40分钟,(从学校角度)已经不算少。但是三、四年如果在一个很活跃的工业,作为一个助理,可能已经拍了二十部电影了。如果作为一个导演,起码要拍一个完整的长片。经验是要长久累积的,所以现在的同学毕业出来和这个产业还是有一个gap(鸿沟), 而且那个gap不单指现场的经验,还有题材的多样性和对人的经验。因为视野的局限,他们在学校拍的东西,都是认识、熟悉的东西。以这部电影为例,很多东西他们都不理解。比方说这个电影牵涉到一点上流阶级的生活,电影里的每一个景,除了女主角的家比较小以外,都是很大的景。可是同学拍学生片时都是小饭店、公屋之类很小的景。怎么表现这么大一个空间跟人的关系,放两个演员进去应该怎么演戏,机器放在哪里,这些都变成了问题。比如张学友的office,我们找来找去所有的office都是“无敌海景”型,但因为剧中的律师楼已经有了类似的景,不能雷同。后来外面的制片提议找一个画廊,我们找到一个空的画廊,什么都没有。学生就不晓得怎么呈现,那些画哪里来,怎么选画,家具怎么摆,摆好之后人怎么走动等等,对他们来说都是很难掌握的东西。还有在拍摄时处理很多复杂敏感的感情、人物的心理、演员的反应……这已经不是一个技术层面的问题。很多时候剧本写好了给他们拍,可是他们演绎错误。重点放在哪里、观点从哪里讲起、那场戏是哪一个人的观点、在戏里面状况是什么样的……每一场戏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考验。每次都是经过反复详细的谈论,他们才能掌握。

这就让我想到,到底怎么教电影呢?我们能教的只是一些技术,在这方面我觉得演艺学院在整个香港甚至于华语地区来讲都是比较好的。可是电影不只是关于技术的东西,技术到最后是为了剧情、人物关系、感情服务,如果掌握不来,那么技术好也看不出来。从开始到casting。到每一个细节,剪接、配音都是如此,怎么办呢?电影学校根本不可能提供这些经验。唯一一个可能就是跟工业结合,可是跟工业结合很困难,因为工业有工业的一套规律。

从工业的角度,没念过书就没念过书,不在乎那些课本上的知识。但一般来说都是需要学习知识的,也是整个社会的要求使然,而且,电影到最后还是一门艺术,是思考的东西。但我觉得对所有艺术教育来说,是时候需要一个全新的观念,应该怎么样才是真正能够达到电影教育跟电影艺术、技术训练,还有生活经验结合,那是一个很大的课题。

最关键的,我觉得电影学校一定要脱离政府的架构。简单说就是,不可能按照政府规定的课程把不同部门的工作划分在一个课程表里,每一天上三课,一课三个小时,16个星期一个课就期望达成专业目。如果你学摄影就一定要上一整天,要九个小时才能学到东西,光打一个灯就要两个小时了。

【念电影专业起码需要五年】
4cats:据你所知,比较国外的电影教育,年轻人是从读书的时候就开始进入工业了吗?

舒琪:也不完全是。我看过一些外国的电影学校,现在欧洲已经慢慢改变了,进大学念电影是五年,毕业就是研究生。当然,念电影和学位高低完全没有关系,如果很关注学位那么根本就不应该念电影。但我的确觉得念电影起码要五年,甚至六到七年。那样可以有很灵活的调动,包括一整年的实习。我知道现在浸会大学也有类似的设置,但是操作起来很随便,不管学生到底做了什么。这是个必须严格执行的问题。

【不同的专业背景以及社会经验很重要】

舒琪:其次,欧洲的学校鼓励来考电影的最好不是刚毕业的,一般是25岁以上,比较成熟的,有工作经验的最好。我很同意。现在我们念本科一年级的18岁还不到,之前根本没有任何电影拍摄的经验,看电影的也不多。100个里面大概只有1个是影迷。相当于进来是幼稚园,四年出来要变成大学生,简直是开玩笑。这不是学校推卸责任,是真的无能为力。

研究生这块也是,在外国,大部分的研究生在本科之后是因为想尝试另外一个subject (课题), 才去考master, 学的是一个新的东西。香港没有要求研究生和本科必须是同一专业,但是仍然很难收到来自不同专业背景的本科生。我们学校第一届研究生招生时会锁定一些文学专业的,或是工作过几年,有起码两三年的社会经验。教学相对容易,尽管还是会出很多问题,但比后一两届大部分从本科直接出来读研的情况要好很多。

4cats:这部戏你和学校帮学生调动了很多资源,那么他的下一部片,该怎么走,如何定位?进入产业后是继续走文艺路线还是走其他商业类型片的风格,你们有没有讨论过?

舒琪:学生必须要面对的是他要选择的题材。我觉得现在对新导演来说,不论说工业出身或者是学院派,你必须要有一个剧本,那个剧本必须要面对比较广大的市场。
当然开始的时候是希望能面对所有的市场,可是到最后会发现这真的很困难,只能调整。我对学生的要求是,第一,所有的东西出来必须要“专业”, 起码要“看起来专业”, 不可以给人感觉业余,投机、随便。第二,故事题材上不一定要很商业,可是一定要从头到尾让人追看下去,要从情节、铺排、结构、演员表演各方面掌握观众。这两个要求是任何一个导演必须达到的。如果懂得说故事、懂得掌握观众的追看性,不论什么类型都不会有很大的问题。

【拍长片心理素质很重要,新一代要有自己的产业】

4cats:都说“香港电影已死”,那么这些本土培养出来的电影人,他们未来的方向在哪里?是挽救过去那些香港电影呢,还是完全走一条全新的路?以这部电影为例,导演凭借这部电影就可以进入这个产业了吗?

舒琪:我不认为他们会继续拍以前的东西。这个很难说,也不是我担心的问题。他们选择的方向是他们的问题。这部戏的学生基本已经掌握了一部长片的要求,但大部分本科毕业的学生仍没有具备拍长片的心理素质。一部剧情长片的要求很严格,比方说这部戏里,一口气拍5天的戏,对学生来说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考验。这表示5天的时间里没有任何的时间可以思考,只能准备头2天,后面随时会出问题,心理素质是很重要的。现在他们技术上准备得不错了,可是面对各种题材的处理还是有困难。这是整个人的经验问题,作为老师无法再训练了。

其次,我觉得也没有必要进入这个产业,因为这个产业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很多的机会。也不是这个产业不愿意提拔新人,而是拍电影最低也需要几百万,不可能投资在一个没有经验的导演身上,现在合拍片的投资那么大,更不可能给他们拍。而且对投资者来说,电影就是一个资本的计算方程式。给投资方一个很好的剧本,他们说必须让林峰(香港男演员)演,不行就不拍。比如《寒战》,对我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casting, 这里面几个演员显然就是老板的意思,但你说老板有错吗,没有。事实也证明老板没错,但对电影来说却很可惜,整个casting都错了,比如郭富城这个角色完全不可信。现在香港电影最大的问题除了剧本,就是演员,我们真的完全没有演员,任何一个年纪的都没有,只有50岁以上的。我为什么要用子义(剧中扮演代孕女孩的男友),因为香港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演大学生的,干干净净的,像一个男人的男演员。

所以对于现在的新人导演,先拿一个剧本出来,(可惜)没有人能拿得出一个好剧本。如果剧本真的很棒,对于新人导演来说,根本不需要产业的认同。你们新一代要有自己的工业,这个东西谁能帮你?这需要你们的自觉,是你们自己的决定。最后还是归结到一个问题:这一代到底有没有这个主动性、组织性。动力。

(感谢吴雅琼童鞋)

【原载于东方早报】

【编辑:张宇婷】

沈祎

原《东方早报》文化记者,影评人,同时活跃在诗歌、摄影以及艺术策展等领域。电影《少女哪吒》联合制片人、艺术顾问。